寄件者: 林郁海 
主旨: 當兵現形記修訂版(02)
日期: 2002年1月19日 AM 10:15
二、    入伍



記得那天是1987年3月16日,早上7:30,父親用摩托車載我到虎尾鎮
公所,我下車時,父親只說一句「兩年很快就過了」然後調頭回家
了。

鎮公所前陸陸續續來了十多個看來像自己一樣徬徨的年輕人,但
覺得別人比自己「俗」 (也許每個人都覺得別人比自己「俗」),
有些人真令人羨慕,因為他們有女朋友送行(當然有些十分親熱的
動作,在那個年頭十分罕見,更叫人十分嫉妒)。大約8:00左右,鎮
公所有人出來點名,然後分給每個人一張印有「入伍」字樣的貼紙,
寫上姓名貼在胸前,然後大夥兒上了一輛破舊的巴士,往斗南出發。
最羨慕那些與女朋友揮別的人。

到了斗南,集合的準阿兵哥越來越多(約有80人),在斗南車站前
已經出現穿軍服的人,他們和各鎮公所的領隊核對名單後,就帶我
們進入斗南火車站。在月台上人數比在車站前更多出五倍左右。不
久,大夥兒上了平快列車(就是最低等的列車),大概不會有人拿
站票,除非他自己喜歡被罰站,因為這班列車是阿兵哥專車。

沿途每停一站,就有一群準阿兵哥下車,也有該地的準阿兵哥上
車,到了中午突然間每個人都拿到一個便當,不得不贊嘆軍隊發便
當之迅速。(一直到我退伍,我仍覺得軍隊裡最有效率的事,就是
吃飯。)我這一隊目的地最遠,在屏東的枋寮;記得到達枋寮時已
經超過下午3:00了,我們好像是終點站的旅客,出了車站。已有一
輛軍用卡車在等我們。

到了營區,原來有許多菜鳥 比我們早到,看到有人在幫新兵理髮,
有人叫我們排上隊伍等著理髮,自然而然大夥兒亂中有序地排成隊
伍。幫我們理髮的人是部隊裡的阿兵哥(不像電影裡,有小妞兒幫
阿兵哥理髮),在這裡也稱作學長,凡是比你早到半個月的都叫學
長,同期的(軍中稱「同梯」或「同梯次」)則稱同學,他們用電
動理髮機幫我們理髮,原來理髮這麼簡單,看來這般理法,瞎子都
能勝任!儘管把理髮機貼著頭皮推進就成了。

理好頭髮的人就先到廣場去餵蚊子,順便互相嘲笑彼此的怪頭。
原來我們真是最後一撮菜鳥。當我剪完頭髮,走到廣場,一時分辨不
出他們是在嘲笑還是讚美我的髮型,因為他們的用詞很先進,而我卻
是個跟時代脫節的異類。這裡約有上百個菜鳥已換上軍服,而我和
四、五個人仍然穿著「老百姓」的服裝,正惶疑之際,有個學長發給
我們每人一張貼紙,寫上名字貼在行李上,之後帶著行李跟著他走,
走到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倉庫的地方,在某個隔間,要我們連行李都像
排隊地放置,並脫下「老百姓」的鞋子、襪子。而另一隔間卻截然不
同,是滿地的舊軍服和舊布鞋,簡直就是垃圾堆,學長指著那垃圾堆
說:「快去挑自己合身的衣服和布鞋吧!」。

我們幾個人只好細細地挑三揀四,心想「看來較好的貨色已經出
清」,正想「到底該挑幾套?」突然聽到一聲令人不悅又令人精神緊
繃的吆喝「全世界都在等你們,再給你們5秒換好軍服,5秒後到連集
合場集合!……還慢慢來?五、四、三、兩、么,有人要倒大楣
了!……」我們嚇得衣衫不整地邊跑邊穿衣褲,踉踉蹌蹌地跑到連集
合場,好像背後有隻瘋狗在追似的,樣子十分狼狽。

我在人叢中,看這清一色滿是皺摺的舊衣裳、沒穿襪子的腳踝和黑色
布鞋的人群,想「丐幫大會」可能就像這種場景。我運氣很不好,沒
挑到合身的褲子,儘管我剛才已經精挑細選,仍然褲管太長,腰圍太
大,而且他們還沒給我們腰帶,必須時時有一隻手擰著褲腰,不能雙
手活動,否則就糗大了,還有!連布鞋也稍微大了些。

他們把我們依照高矮排列,並調整了一陣子,然後將一百多人分成三
部份,要我們記住自己的左右鄰兵,隊形就固定了。我們一個連有三
個排,每排約45個人分成四個班【註1】 ,看來他們排隊形已有了相
當的訣竅,每排的人員高高矮矮都很勻稱,不會有「第一排都是高個
子,第三排都是矮冬瓜」的現象發生;最後,三個排以ㄩ字型排列。

有一個軍官站在ㄩ字型的缺口,他胸前就標著「連長」兩個大字,聽
他一聲「蹲下」的口令,大家蹲下,這時霹靂扒拉的聲音此起彼落,
是很多人衣褲太窄,裂開的聲音,還有不少人正好是從褲襠處裂開。
而從班長到連長數個人,都視若無睹。

我們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剛才笑的人舉手」連長一聲吆喝,約
五、六個人舉手,我是其中之一。「你剛才有沒有笑!」連長指著某
位新兵,沒人反應,「第三排第二班排頭,就是你,還懷疑!你剛才
有沒有笑?」那個新兵回答「有…」「那怎麼不舉手」那人尷尬地把
手舉起,「哪個不誠實,待會兒會更倒楣!再問一次,剛才笑的人舉
手」,這次有超過20個人,連長又說:「第一次有舉手的人把手放
下,第二次才舉手的人出列」。

約有15個人出列,「你們幾個跑操場一圈」,這十幾個人就去跑操
場,連長又是吆喝地喊著「你們慢慢跑沒關係,我抓最後一個」,每
個都怕跑最後,只好沒命似的快跑,有幾個人體能較差,落後了,總
有人會是最後一個,我想大家都和我一樣地為跑最後的人擔心,但又
很想見識見識「跑最後一名會有什麼下場」,天使和魔鬼兩種心情同
時產生。結果連長叫跑回來的人都入列,並沒有處罰跑最後的人。我
想如果剛才我也被罰,肯定會在跑道上跌好幾跤(因為褲子太不合
身),還可能掉鞋子…好哩佳在 !

不知為什麼,當兵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我們仍然蹲著(我這輩子還
沒蹲過這麼久的),慢慢聽各個幹部一一自我介紹,老實說,我根本
沒在聽,我只擔心我褲子的問題;許多人腳麻了,一直換腳(這是第
一天「放水」,以後換腳是會被處罰的),一股不耐煩的氣氛傳染到
每個人的身上、心上。

好不容易「節目」結束了,連長作個手勢,便有一個排長背值星帶出
來(好像候選人背的那種,顏色可能不一樣,因為我記不得「值星排
長」的背帶顏色了。),大家聽他的口令「起立」、「稍息」、「立
正」,然後向連長敬禮,連長回禮後轉頭走了,大家的心理壓力減輕
了不少;再來,他們叫我們「報數」,從第一排第一班開始,有人連
報數都不會,也有人老是報錯(他們把會出錯的聲音稱為「放砲」,
例如:又是誰放砲?!)。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笨,原本應該10分鐘能完成的事,搞了將近半個小
時;「豬」、「死老百姓」、「給我小心」……怒罵聲不絕於耳,雖
然不是所有人都被罵,但似乎每個人的尊嚴已開始被一層一層剝下。

最後,每個人得到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很重要,我的號碼是20號,位
置在第一排第二班排尾倒數第四個(這個位置表示我很矮,但不是最
矮)。

接下來,我們按照編號次序進入寢室,床舖是木製的雙層床,十分老
舊,每個床位已貼好編號,很明顯地,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床位了。
休息10分鐘後,依照指示,我們在自己的床位前正襟危坐等候發落。

一個班長出來表示要讓剛才衣服不合身的人再去挑一次(原來還有另
一堆「垃圾」),最後我仍沒挑到完全合身的褲子(褲管長度還好,
只是腰圍仍太大了,雖不必時時擰著,但即使有了腰帶,也挺不舒
服,因為褲腰很厚,無法用針線縫窄,我在針線包裡找到兩支別針,
將左右兩邊別起,稍有改善,但這件不合身的褲子,仍足足折騰了我
兩個禮拜;因在第三個禮拜已經發給我們每人二套新的軍服。)

回到寢室,每個人都已分配到了腰帶、臉盆、毛巾、鋼杯、刮鬍刀、
牙膏、牙刷、香皂、香皂盒、小置物盒、針線包、簽字筆、原子
筆……等等用具,我們必須在每樣物品上用油性簽字筆寫上編號,寫
好之後,依序把盥洗用具拿到寢室外面的臉盆架上放置,當然臉盆架
也都標好了編號。

軍隊裡不乏來自「偷盜業」的高人,難免技癢會摸一些東西,或者不
是「本行」的人,也會為了省幾塊錢偷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但這種
行為會產生連鎖效應,例如說要集合了才發現襪子被偷了,不甘被偷
的人就會再向別人「幹」【註2】(不得不應急),其他人則像老鼠
會
一樣一個咬一個,所以能寫姓名、號碼的東西大家一定會寫上,日後
如有退色的情況就再描過,但是香皂、黑襪卻無法寫上編號,因此軍
隊裡皮膚病、香港腳相當盛行(當時還沒有「沐浴乳」之纇的商
品)。

已經是黃昏時刻,集合之後,我們進入餐廳(這餐廳稱為「中山
室」,吃飯的時候是餐廳,平常是教室。),大概是時間的關係,這
一餐吃得蠻平安的。吃完飯天色尚未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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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班:軍隊裡隊形排列,縱向的稱為「路」(例如說:「排成一
路」),橫向的稱為「班」。


【註2】
幹:此為軍中俚語,順手牽羊之意,例如說:「我的襪子又被幹走
了,只好幹別人的來充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