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貴人(二)
下部隊第二天的午餐,我的貴人出現了;「開動」後不久,有一個
人向我走來,在我的飯桌前放了一根香蕉,說「這個給你」,然後走
到長官桌的某個位置坐下,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雖然只是一根香
蕉,相對於身份卑微的我而言卻有說不出的溫暖,而且只給我一人,
又是坐在長官桌的人物,不羨煞旁人才怪,說不定有人會猜是我的家
人神通廣大,馬上找到了「後門」。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旁人更不用說了,我想連班長也看不
出所以然。通常新兵不管誰先吃飽,都必須等其他人全都吃飽才能行
動,我吃飯的速度不快,當我吃飽時幾乎大家都吃飽了,我不敢去動
那根香蕉,班長卻要我把香蕉吃完,但語調很委婉,只有我一人獨
享,場面有些尷尬。
午睡後,新兵都在中山室上課,不久有人說副連長找我,於是我到副
連長室報到,給我香蕉的人就是副連長,他請我坐下,很客氣地和我
聊天,原來是我昨天寫的自傳,讓他產生興趣。那篇自傳的內容大致
寫的是我的人生觀及對社會的看法,副連長從頭到尾對我都是和顏悅
色。
此後,我多半會注意副連長的舉止,我發現一個特殊現象,就是這個
連隊的連長並不愛管事,好像大小事都是副連長在主導,而且這個副
連長對連上的士官兵都相當兇悍,我還親眼看見他罵某些老兵「別以
為你是老鳥,我照樣操死你!……」,和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連最
兇悍的班長站在副連長面前都是畢恭畢敬,看得出連隊上上下下都很
服從副連長。
直到銜接完畢,我也只記得副連長給過我一根香蕉的恩惠,因為操課
中的苦難,任你有再好的關係也不能偷斤減兩,除非你能逃避操課。
後來我終於感受到副連長對我的照顧,對我而言他真是我的「救命恩
公」,是怎樣的內情,到時候自有交待。
三十三、 黑色星期五
每天晚點名之後……,老實說,我和其他人一樣很怕這個時段來臨,
儘管我是伏地挺身的能手。晚點名和伏地挺身是同一個場地,這個場
地是柏油路,寬約5米,旁邊有一片草地,草地上還有幾棵榕樹、扁
柏,晚上一片漆黑,晚點名的時候會打開電燈,只有二盞100燭光的
燈泡,照在柏油路上,光線也不太好,草地那邊仍然漆黑,草地再過
20米則有牆壁,那是兵工廠某個廠房的牆壁,燈光雖微弱,但仍隱約
照著牆壁的所在,這面牆壁正對著連部。
並不是每晚都是伏地挺身,有時候會換成仰臥起坐。在柏油路上仰臥
起坐,腰椎骨的皮膚都會磨出水泡,水泡再被磨破……一磨再磨,日
子久了就會變成繭。仰臥起坐不像伏地挺身用集體數數的方式,而是
個別數數,班長要我們自己由1數到100,聲音雖零零落落,因為有好
幾個班長在監視,我想沒人敢在數字上「晃點」。有些人做仰臥起坐
不必壓腳;有些人要是不壓腳則腰力使不上來,這時候班長則會適力
地踩在需要壓腳的人的腳踝上,讓他動作順利一點。
不知是哪個喪盡天良的傢伙開的規矩,所有新兵都必須經歷「黑色星
期五」,意思是每個星期五會把新兵整得死去活來,其實也不見得一
定是星期五,只要哪一天班長不爽(或者興起),每天都可能是「星
期五」。
我們是這樣被玩弄的:伏地挺身之後剩下83、84梯的新兵約15名左
右,大約有8名班長在場,和一些看熱鬧的老兵。開始吆喝:「後面
牆壁看到沒有?給我伏進過去,摸到牆壁再伏進回來,抓最後三
個!」大夥兒沒命似的快爬,還得小心榕樹、扁柏,先回到原點的
人,班長則叫他立正站好;「三、兩、么、停∼」最慢的三個又得爬
一趟;大約玩了三、四次,班長又喊「三、兩、么、停∼」,這時落
後的人還在途中,班長叫每個人起立,差不多每個人均勻地散佈在草
地上,如果有靠太近的,班長則會調整他們(或我們)的距離,「把
兩手舉平!」每個人像背十字架的姿勢,「就地自轉,先左100圈,
再右100圈」不知這是哪來的訓練項目?!聽說這個玩意兒叫「聯勤
陀螺」,每個人仍呆呆地聽命,做到暈頭轉向,還沒玩完!
接著要我們到柏油路上,排好運動隊形,大夥兒仍在天旋地轉的空間
裡晃蕩;在柏油路縱向的30米處,站著某位班長,「看到那位班長沒
有?給我滾進過去向他報到,動作慢的要倒大楣了」(有拿步槍的時
候,雙腳夾著槍托滾進;沒有拿步槍的時候,則抱著頭滾進。)在我
們眼裡那位班長像是踏著舢舨在海上載浮載沈,因為人數多又失了平
衡,不少人滾的時候撞在一起(相撞的人三字經的口頭禪也脫口而
出,罵的對象大概是空氣),也有人滾歪了方向;聽到「三、兩、
么、停∼」,又叫我們往連部的方向滾回去,路面上散落了許多的綁
腿、小帽,許多人鞋帶也鬆了,他們還沒玩膩;至少玩了四、五回,
有一、兩個體質較差的人已經嘔吐了一地,等他們吐完還得再加入行
列。有人臥地不起,班長則毫不留情的踢他的腳或臀部,並罵
道:「少給我裝死!你他媽的再裝死,我就真的讓你死得很慘!」。
等到玩完了,大夥兒已經衣衫不整,全身泥濘(晚上的草地會有露
水,而且草並不茂盛,大概是被新兵爬禿的),還有人不知情滾過別
人的嘔吐物,好不噁心。我雖沒吐,但也在將吐未吐邊緣,看看吐出
來的人的慘狀,這才聯想到「七葷八素」這句成語應該還有下一句,
完整的句子是:「被整得肚子裡的七葷八素,都吐了出來!」
告訴各位,我當兵遇到最悲慘的場面,不過如此!但最可憐的是每天
都活在「不知哪一天是星期五」的恐懼中。銜接教育雖一個月結束,
但要真正脫離苦海,則要熬三個月;三個月下來,每個人雙手的手肘
都因為長期的伏進,而長了一條長長厚厚的繭。
聽說曾經有兵工廠的值日官,看到這種整人的場面而前來關切,結果
是不了了之。大部分兵工廠的軍官,若剛好在這個時段路過,也都裝
作沒看到。
「黑色星期五」的濃度,足夠醞釀讓人夜裡偷哭的情緒。
三十四、 求救
在經歷了一次「黑色星期五」之後,就讓我想要「開溜」了,別緊
張!我可沒逃兵的膽,我是想藉由家書來發求救訊號。又因為信件
會被檢查,所以我的家書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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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大人膝下:
兒已於新訓中心結訓,現分發到部隊服務,而新進人員必須接受
銜接教育,雖然這裡訓練很嚴格,因為我的體能很好,對我來說
是越操越爽,所以爸媽不須掛懷。
星期天可以會客,如果方便希望您們能夠來看我。…(以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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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很順利寄出了,但有位眼尖的班長對眾新兵說:「銜接教育是
軍隊裡的訓練名稱,在軍隊裡凡是與訓練有關的都算是機密,有人在
信裡面提到,這次就算了,希望寫這封信的人下次不要再犯。」
不瞞各位,我的親戚裡頭,是有位將級軍官,我的親戚中就有人
當兵時靠他的關係,而調到輕鬆單位的,當然我也想如法炮製。我異
想天開的以為,我的父母應該會看出「天底下哪有越操越爽的事!」
然後會去打聽「什麼是銜接教育?」,就很容易知道銜接教育是非人
的訓練方式,接著就會設法營救我。
但我父母卻一直沒有動作。禮拜天會客的時候,因為怕隔牆有耳,所
以我也不便對父母說什麼。直到第一次休假(已是兩個月以後;銜接
期間,新兵只能「在營休假」),我回家把那封信的用意「講清楚,
說明白」,我父親說:「你說你越操越爽,我們就很放心了,哪還理
你那麼多!」,所以我的A計畫是失敗了(A計畫是希望能儘早調到
輕鬆的單位,免於銜接的痛苦)。
當然我還有B計畫,B計畫是只要能調到輕鬆的單位就好,於是開始
尋線找那位遠房的將軍親戚;得到的答案是,我那位將軍親戚已經調
到金門,所以遠水救不了近火。我有點不相信,一位將軍調到金門,
會使台灣的人脈全斷了線?但照理說,他不至於不肯幫我一個唇舌之
勞(如果人脈還罩得住的話,據說只消一通電話就可以讓當事人很快
地調到別的單位,所以說只需唇舌之勞)。我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在軍隊裡因派系鬥爭,所以被調到金門,也使人脈乍變」,也就
幫不上我的忙了。
總之,最後的答案是:我這兩年兵得自求多福。直到退伍,我一直是
這個連隊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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