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海
當兵現形記修訂版(44~46)

四十四、        士官隊之二(賞花)



士官隊的日子和銜接期間十分類似,但其「份量」重了三成左右,一
樣有「黑色星期五」,比較不同的是每個學員都很耐操。

我們每天晚上都做了800下的伏地挺身,(每人數10下,40個人
數兩迴,共800下);每天早上要跑5000公尺,因為營區太小,所以
我們到馬路上跑,早上6:00由營區出發,從忠孝東路七段跑向研究院
路,再向中華工專跑去,然後在中華工專門口折回來,最後在胡適公
園休息、上洗手間,休息過後,隊伍用走的回營區。

我想每天早上這趟「旅程」,沒人會嫌累,因為旅程中可以「賞
花」,我們每天會經過十多處公車站牌,候車人叢中的女學生、小
姐,個個都是賞心悅目的花朵,縱使「只能遠觀,不能褻玩」,卻能
讓我們有「消除疲勞」(精神上的疲勞)的感覺……。也不知為何,
阿兵哥多半比一般人「色」了十倍,審美標準則比一般人低了十倍。
對當兵的人來說,能在街市裡跑步算是不可多得的福利了。



四十五、        士官隊之三(放假收假)


在士官隊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每個星期日大部份都可以放假(少部分
人會被禁足或輪值留守),光是這一點就比新訓中心、銜接期間優越
多了。不過每個週末都有「測驗」,測驗的內容是仰臥起坐和伏地挺
身兩項,兩者都必須至少600下,當然越多越好,(接近結訓時「測
驗標準」已提高到1000下),測驗的成績就是隔天能否放假的依據。
我剛好有位親戚住在松山,每次放假我都到親戚家裡休息。

放假時間是早上8:30到下午6:00(軍隊通常在下午5:00左右晚餐,所
以要在5:00以前回來的人必須先報備,以告知伙房用餐的人數,但大
部分的阿兵哥寧可花錢在外面解決,不是伙食好壞的問題,而是想多
擁有一些自由的時間。);假期總是轉眼即逝,每次收假都有「收心
操」,士官隊的收心操要比新訓中心狠上十倍,因為它加了「黑色星
期五」的玩法,所以每次收假我難免有不想回營的心情,比小學時不
想上學的心情強上千倍、萬倍。

士官隊的收假,是令我咬牙切齒的回憶,且聽我細訴:記得第一次收
假,晚上6:00整,我們在禮堂集合。因為有一名學員逾假,所以39名
已到的學員全被罰蹲。(前面提到過,罰蹲是最疼痛的處罰了)班長
說:「軍隊裡沒有個人,只有全體,缺一不到,即不成全體,所以你
們得蹲著等你們的同學回來。」我們從6:00開始蹲,蹲到6:30逾假的
人還沒回來,這段時間當中忍不住疼痛的人開始顫抖,班長就站到顫
抖的人面前喝道「動什麼?」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肩膀,因為身體早就
重心不穩,所以一踹便倒,倒下後還被命令往戶外爬;陸陸續續有人
「重蹈覆轍」,因為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我也不敢轉頭看他們是如何
的慘狀。再蹲到7:00,逾假的傢伙仍未回來,當然又有一批人陸續被
踹倒,往戶外爬去。

我們個個「度秒如年」,我在7:30左右就不行了,被踹倒後,我拖著
一條動彈不得的腿往戶外爬,感覺自己好像夜市裡在地上蠕動的殘障
乞丐,只差一個討錢的盤子。我從禮堂的側門爬出,外面是一片草地
(約兩座籃球場大),先前爬出來的人正在翻滾,當然我馬上加入陣
容(大約5分鐘腿上的麻木才退去)。大概到了8:00被罰蹲的人員終
於全倒,這片草地變成新的陣地,前面只算熱身,一場「黑色星期
五」就重頭來過!

到了9:00暴風過了,一切恢復平靜。那個逾假的混蛋還真是回來的正
是時候,原來那位「天兵」說他以為是9:00收假。這天晚點名後,就
不再做「運動」直接給我們洗澡,就寢前,班長說:「今夜如果有人
想找人『晚點名』的話,我們幾個班長都會裝做沒看見,早點休息
了!」,我們齊聲地回了「隊長晚安、班長晚安」。

剛才班長所講的「晚點名」是軍中的黑話,暗示(根本明講了)我們
可以把那位逾假的天兵帶到陰暗處圍毆,因為全部的人都已經筋疲力
盡,個個「有心無力」,一覺到天明。

連續三次的休假,都有人逾假,三次都是警六連的人,令人十分氣
憤,但終究不曾發生過「晚點名」事件。(第二、三次逾假者都在
7:00之前回營),從此到結訓不再有人逾假。            



四十六、        士官隊之四(病號)



士官隊的隊長年紀和我們相仿,不知為何我和他很投緣,所以雖然在
訓練嚴酷的日子裡,頂多是吃些筋骨、皮肉上苦頭,精神上的壓力倒
是減輕不少。

但是一個月後事情卻有了變卦,我差點被我自己的嘴巴害死,真是禍
從口出,是怎麼一回事?再聽我道來:雖然我跟隊長交情不錯,但畢
竟對訓練方式有一肚子報怨,每次放假我總會把士官隊裡如何體罰凌
虐的真相,一股腦兒地對我的親戚吐訴,誰知道「說者無心,聽者有
意」。我的親戚剛好有朋友是在聯勤總部任職的上校軍官,而我完全
不知道我親戚的上校友人曾到士官隊「關切」。

大約受訓第二個月,我的左腳受傷,起初不以為意,仍然忍痛跟著隊
伍操練。四個班長中有一個是我的冤親債主,就是處處看我不順眼的
人,礙於我和隊長有說有笑,縱使挑我毛病也不敢太過火。

我腳上的傷,在操練下一天天嚴重,脛骨開始腫了一個硬塊,我因帶
傷偶爾由隊伍中出列休息;起初這腫塊不明顯,這當中那位冤親債主
總說我是裝病逃避訓練,我為爭一個「不願讓人看扁」的傻勁,不用
說,腳上的傷更加惡化,後來在脛骨上的硬塊彷彿造山運動般地隆起
一座山脈,「山脊」大約有一公分高,從真實比例來說,則像是塞入
了一段長五公分寬二公分的甘蔗皮。我的行動從一跛一跛,演變成要
同學攙扶,到最後乾脆掛了病號在指揮部留守。(因為聯勤指揮部面
積小,所以士官隊必須借用附近另一營區的場地操課,早出晚歸。因
受傷而留守者共二名。)

當我開始成為病號時,已受訓了七個多禮拜;我的心情有兩極化的矛
盾,一是有占到便宜的感覺,另一是受不了被同學、班長瞧不起的眼
光(當隊伍帶出去操課,我們身體上、心理上都得到了解放,的確撿
到不少便宜);還好有另一名病號,分攤了被瞧不起的焦點,但也憋
不住無所事事的感覺,所以稍有復元,便又跟著隊伍操課,操課又使
傷處惡化,就這樣反反覆覆偶爾休息偶爾操課。

一個多月下來,其實80%的人都受了傷,有幾次隊上找了外面的國術
館(台灣的國術館通常只管跌打損傷,而不懂打拳練氣)來幫士兵們
推拿,士兵們多半是兩腿的毛病,國術館的師傅弄一些藥洗幫我們推
拿,但看不出療效,費用卻甚高(當時每人每次要500元,這種場面
在新訓中心也曾發生過。),而我的腳傷卻被他們弄得更嚴重。(後
來有骨科醫師說,我的傷勢不能推拿,越推拿只會越惡化,真是庸醫
誤人!)

也有幾次班長帶若干名士兵外出求診,一次就近在南港綜合醫院;醫
生竟然說:「你的傷我無能為力」然後打了一針消炎針,收了三百
元。(當時沒有全民健保,軍人也沒有勞保,而軍醫院並不是到處都
有。)事後我當然很不爽 ,我認為:既然無能為力何不把掛號費退
還,然後說「另請高明」,才算說得過去!另一次班長又帶一批士兵
外出求診(車資都是士兵分攤),這次到健康路的「空總」(空軍總
醫院),我希望能「對症下藥」,總對醫生說:「這個傷是被罰蹲,
蹲了二個多小時造成的。」空總的老醫官大概看我臂章上的階級仍是
最下等的二兵,起初就很瞧不起人的樣子,當我說完「病歷」後,沒
想到他面目猙獰地咬一口很重的鄉音說:「你調皮搗蛋,活該!」我
忍一肚子火,心想我只是看病,卻被當狗一樣地訓了一頓,很懷疑這
種藐視人權的人,怎有資格當醫官!當時真想揍他一拳,像卡通一
樣,給他個五官陷入,不成人形。(似乎某些軍醫有意包庇軍隊體罰
凌虐的真相。)

就這樣,我幾乎當了一個月的病號,因為無法參加週末測驗,理所當
然地星期日就沒了假期,但我很想把腳傷治好,一來受不了他人歧視
的眼光,二來傷處的確很痛;隊上的規則也很奇特,說是留守的人只
要有親屬來面會,即可和親屬離營。我於是打電話給住在松山的親
戚,請他來把我「會出去」,目的只是能再找醫生,多一些復元的希
望。

我想像中是「親戚來了以後,填個會客登記,然後我就離營……」就
這麼簡單!沒想到我的親戚一到,就指名要找隊長(這時我還不知
情),一時之間隊長竟然臨陣脫逃,良久隊長找了一位中校來撐腰
(這個中校的職銜我忘了,是個很官僚的傢伙),這時他們也把我叫
過去,四個人坐成一桌,我的親戚說:「你們的訓練方式好像很不人
道,看來受傷的人很多吧?」那位中校很鎮定地說:「我們絕對都是
照表操課……任何訓練難免都會有人受傷……」我的親戚接著說:
「胡說八道!你們根本對士兵體罰凌虐,我姪兒都跟我說,你們常把
他們罰蹲一兩個小時以上,不然他的腳怎麼會這樣……」隊長臉色鐵
青地默不吭聲,而我臉色早就像小丸子 一樣,泛起一片斜線……。

我的腦海一片凌亂,所以接下來他們講些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最後
想必是不歡而散,但我已經出了營區,心裡暗叫「我死定了!」一路
上我的親戚還很得意地說:「看吧!要不是我訓他們一頓,恐怕還不
放你出來……」殊不知他的行為可能把我的小命斷送掉,因為當兵最
大的忌諱是得罪上級,試問哪個阿兵哥的小命不是繫在上級的手
裡?!

我的親戚還忿忿不平地說,他曾請聯勤總部的人到指揮部(即士官隊
暫住的營區)關切,不賣面子倒也罷了,竟然讓我傷成這樣……。
此時我才知道曾有「長官」到指揮部找我,剛好部隊在外操課,所以
沒有遇到我,當時只聽說有人找我,但不知是誰,原本我只道是找錯
人吧,後來我也忘了這件事。難怪隊長聽到我的親戚要找他,會有
「落跑 」的舉動。這回我的親戚可大大地幫了我一個倒忙,因為他
們的關切方式完全不對頭。

可知軍隊或官場裡總是「怕管不怕官」,意思是如果沒有直接的隸屬
關係,再大的官也威嚇不了一個小吏。如果有求於人,只要和顏悅
色,就算以平常人的身份「關說」,也多少有些作用,何況又是一個
階級不小的上校……我真有些納悶,我的親戚和他的朋友怎會連「吃
軟不吃硬」的道理都不懂?!(我前面也提過,受訓期間除非能調離
該處,否則「關切」是沒有用的,因為團體的訓練怎可能讓部份人
「偷斤減兩」。)

閒話休提,且說我當天傍晚準備收假的心情,就像準備被人槍斃的心
情。果然我和隊長的交情就此決裂,還變成了隊裡的「黑五類」,那
位冤親債主開始肆無忌憚地挑我的毛病,同學當中有不少人立時跟我
劃清界線,此刻倒可考驗出孰敵孰友。這段日子正是我當兵歲月的黑
暗期,咱們且把「鏡頭」糢糊處理,用一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
靈!」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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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訓後我利用假日到家鄉的骨科診所照X光,醫師說我的症狀稱為
「骨化性肌炎」,從X光片可看出骨頭上有挫傷,硬塊是瘀血被鈣化
所致,醫師又說這種傷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時間」,果然半年後這
個硬塊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