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士官隊之五(結訓)
先前也提過,我在投擲手榴彈這個項目,成績十分拙劣,每次手榴彈
的課程我總得吃不少處罰、被瞧不起、出糗等滋味,加上自己成為
「黑五類」之後,在重重不利於自己的形勢下,終於領悟了活命的要
訣──厚臉皮。臉皮一厚自尊心就不大會受創(當然對不是先天性厚
臉皮的人而言,倒也需要一點功夫),皮肉之苦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所謂「一皮天下無難事」正是軍中名言。
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當了不少日子的病號,大約在結訓前二週,我的腳
傷稍有好轉,已經能夠短程的跑步,週末亦能參加測驗,本想週日即
可休假,不料那位冤親債主(剛好遇到他當值)似乎有所不甘,把我
扣住,說道:「你好像很久沒有做晚點名後的伏地挺身了吧?想要放
假?可以!只要你把那些數量給我補回來,我就讓你離開!」我只好
趴下開始做,他叫了一名留守的「爪牙」來數數,記得那天我從早上
8:00左右一直做到快中午12:00,共做了2000下,還好是在禮堂裡面
沒
讓那烈日夾攻,我的手從越做越痠軟做到越做越無知覺,我的汗水先
溼透了整件汗衫,汗衫飽和汗水後便像水龍頭沒關緊似地滴滴答答,
滴在水泥地上,先聚成約一呎直徑的積水,積水飽和後凸出一條約三
公分寬的小流向低處竄去,形狀極像一灘小便。
且說到了結訓前一週,指揮部的政戰士 來我們隊上,要求沒加入國
民黨的準士官們,都必須入黨,他說:「指揮官交代,每個幹部都必
須是黨員,如果有人不入黨,我們將考慮把他退訓,到時候歸建,仍
舊是二兵。」我為了能夠平安退伍,只好順著「識時務為俊傑」這句
話,終於在此加入了國民黨。
因為情節的需要,我必須交待這麼一段淵源:我高二那年,學校也是
曾經要我們入黨,而我不想入黨(當時我根本沒有任何意識形態,只
是認為沒必要而已),導師卻說:「不入黨是不愛國的行為」,又軟
硬兼施地使盡技倆,我只越覺得反感,班上不入黨的同學原本超過半
數以上,但幾經周折,到後來只剩下六個,導師要我們六個不入黨的
人寫自白書,我便引用王安石《讀孟嘗君傳》的一句〝雞鳴狗盜之出
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寫了一篇「不入黨自白書」(當時我傻傻
地,尚不知「自白書」是給犯錯的人寫的)。也出乎我意料地,最後
只有我一個人「交卷」,我們導師一臉奸笑地收了我的自白書,此後
我就成了教官們眼中的壞學生,還吃了不少虧,例如常「沒事」搜我
的書包或用廣播叫我到訓導處報到……。
此外,在新訓中心將要下部隊時,也聽說軍隊裡的優差,是輪不到黨
外人士的,當時就有點悔恨高中時的「無知」。
言歸正傳,因我的手榴彈成績太差,所以他們給了我很多次「補考」
的機會,好不容易投了一次33米,卻出了界,計分的班長因為不耐煩
了,索性把這筆計為有效。雖然當了許久的病號,但各項成績也都
「補考及格」。
在結訓典禮下打完了瞌睡,總算倒吃甘蔗的日子就要到了,不過聽說
我們這士官隊隊長,將調任為警三連連長(我的連隊就是警三連),
於是我便一路帶著小丸子臉上的斜線回高雄歸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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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戰士】屬政治作戰科的士官,直屬於輔導長,階級為中士,多
半是專科以上學歷,且曾於校園協助國民黨推行黨務,有「小組長」
之稱,此類人士服兵役時即享有任政戰士的優遇。(目前軍方已廢止
各軍種的政戰士制度)
四十八、 班長生涯
聯勤警衛連的班長和一般軍隊的班長很不一樣,一般軍隊的士官每晚
都必須站一班「安全士官」,而聯勤的士官卻幾乎每晚都可以睡通宵
(不過每晚士官必須查哨簽到,但跟站衛兵比起來是絕對的天壤之
別),安全士官的職務則由上兵擔任,光是睡通宵就已經是天大的優
惠了,算來我還有一年三個月的日子,再不好過也比士兵舒服多了。
我一直擔心那位士官隊隊長會調到我所屬的連隊,這個消息倒不假,
只不過事情有了轉折,不知是原來的連長不想離開,還是那個隊長怕
我的親戚再找他興師問罪?……最後更換連長的事卻取消了,讓我鬆
了一口氣。
從士官隊結訓後回到連隊之初,我們的身份仍然是二兵,但連部叫我
們先掛上士官的階牌,擔任士官的職務。過了一個多月,聯勤總部才
發佈命令,讓我們正式升為下士,領下士的薪餉。
「老鳥吃菜鳥」應該是人間通則吧!所以我們這批新任班長,讓資深
的班長「凹 」自是不能例外。直到比自己資深的人都退伍後,終於
明白要「媳婦熬成婆」一定得前面的傢伙「走了」才算數,到我成
了「婆」之後,離退伍還剩半年。
當我在士官隊受苦的時候曾向同連隊的同學說:「我們應該將心比
心,將來做班長的時候,不要再把這些整人的把戲對付以後的新兵
吧!」,不少人還唯唯點頭,沒想到我們這期的士官當中,卻有若干
人把體罰凌虐的招式更發揚光大,他們玩弄新兵的花樣更多,例如在
約1.5米寬的臭水溝上面做伏地挺身,叫支撐不住的人紛紛落水(這
水
溝非常骯髒的!);還有更惡劣的是──把五七步槍像扛扁擔一樣地
架在新兵的肩上,像是背著十字架的狀態下罰他們伏進,真是叫人嘆
為觀止!而我一個人也無力阻擋他們的惡行,只怕以後聯勤警衛連的
新兵,將一梯比一梯可憐了……。
雖然我只不過是個小士官,卻也享受得到「權力」的滋味,除了帶步
隊時的威武與尊榮外,平時生活上的細節更令人著迷,例如說:昔日
的學長們都變成我的下屬,平時要求士兵做的公事或私事,士兵們多
半會畢恭畢敬地達成任務。在軍隊裡只要階級比你小的人(尤其是菜
鳥)都巴不得和你建立一些交情……,當然軍階越高的人,他們是幾
乎是生活在國王般的世界裡(其實更像水滸傳裡頭那些「頭領」,頭
領的上頭又有山寨王……),這是不難想像的事!的確有些軍官叫士
兵幫他清洗私人衣物或做私人雜役,軍方也有宣導禁止,但其實大部
份的阿兵哥心裡明白:〝唯有受寵的人,才有資格當上司的私人雜
役〞。(無給職的雜役,和「奴才」似乎沒什麼分別!)
我退伍後便不再遇到那種處處受人尊敬的場合了,「權力」本是夢幻
泡影,但又有多少人警覺到它更是令人墮落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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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士官】
一種室內的執勤人員,執勤時一樣背著步槍,通常負責接電話,寫
「電話記錄簿」、各種事件之聯絡。
四十九、 暴力事件
(以下人名、姓氏為虛構)
這件事得從頭說起……當我剛下部隊的時候,正遇上連隊軍官大
換血的時候,一堆排長調職的調職,退伍的退伍,當時來了三位新排
長。我們連隊就只有三個排長,兩位都在外防排,只有一位屬於連部
排,所以我只認識連部排的排長,他姓林,軍中習慣稱呼姓氏加職
稱,所以叫他「林排」,當他還是菜鳥排長的時候,我覺得他還算是
個忠厚老實的人,但人是會變的。
印象中這位林排對士兵還算和藹可親。後來連長換人之後,他的性
情就變了,新連長和他不合,他就被調到營區附近(隔一條馬路)
的外防排(我們稱中正排)。
在我士官隊結訓後,又換了兩個排長,其中一個姓李,這位李排
原本就是個惡棍,因為林排算是他的學長而且是當時最資深的排長,
所以李排很巴結林排,於是他們兩個就像哥兒們一般親近。不久林排
又被調到更遠的外防排(距離連部約10公里,我們稱苓雅牌),而李
排就調到中正排。
在一個連隊裡,大體上由連長主導下屬軍官的編制,輔導長則主導士
官兵的編制,人事的安排難免有些私人恩怨在裡頭,尤其是職業軍
官,例如說連長越不喜歡的排長,越會被「外放」甚至被調到別的連
隊支援。反之士官兵的佈局就跟職業軍人截然顛倒,越是品行不端的
士官兵,越會被留在連部,因為上級決不放心把這些人外放到三不管
地帶。簡言之,品行和資歷二者是士官兵被分派到遠地的考量條件。
據經驗,大致上離連部越遠的單位越輕鬆,但若是被派去支援其他連
隊則不一定更輕鬆,因可能被人視為外人而遭歧視。(例如部隊裡偶
有發給士兵的年節禮品,他連來支援的士兵往往領不到;當然,如果
所支援的單位是很有錢的單位,那就另當別論。)
且說在部隊裡,只消一兩個月,一些酒色之徒就會凝聚在一起,成員
當中通常是將屆退伍的老兵居多(這還情有可原),情況遭一些的
話,就會包含一些「惡士官」,更遭一些,就會再包含了「惡軍
官」,在部隊裡形成一撮吃喝嫖賭的團體。
然而這種團體,若有形若無形,因為他們沒有固定的成員。但有一兩
個人是這個團體的頭目,但頭目並不是固定某個人物,每次湊在一起
的人群中,階級最高或最資深者便是。
在沒有戰備的時候,這些人平常晚上要一起外出很容易(他們不是排
長就是班長、老兵,所以晚上外出吃宵夜,連長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的),他們一起吃喝嫖賭,倒也是他們的私人行為,只要不被憲兵
抓到就好。所以這群人對連隊造成的困擾,也只不過是那幾個老兵不
站衛兵的問題(一個連隊只要有一兩位這種沒品的的老兵,就夠令人
頭大的了,除了盼他們早點退伍以外,實在沒有解決的辦法。),大
部分人都還能容忍(早容忍慣了!)。
自從林排被調到苓雅排之後,就比較少回連部,所以大致上李排就是
這個團體的頭目,因為他很少「缺席」,而且他常是這種狐群狗黨的
召集人。
此外,有一個90梯次的新兵叫吳仁原,高雄人,據說家裡是從事特種
行業的,舉凡色情片電影院、理容院……各型各式皆有。這吳仁原銜
接完一個月後被調到中正排,遇到那位縱淫逸樂、欺上不瞞下的李
排,就一拍即合。他以為只要巴結李排,就應該可以混得舒服一點。
於是吳仁原就跟李排說,他想招待哥兒們看色情電影,這李排也很三
八,竟然到處找人登記名額,最後人數將近有十五名左右,他們約定
在某個星期四下午落跑 (早有連長這天不在連部的消息),因為李
排帶頭,個個有恃無恐,但是除軍官、士官外,約有十名士兵會影響
到衛兵班,當中某個班長早就想好應付的辦法。
我早有耳聞吳仁原準備招待李排看小電影的消息(但不知他們何時
「發難」),因為吳兵的行為,讓一些比他資深的人看得十分刺眼,
所以消息才會走漏。
先岔個話題,雖然「檢舉非法」常是行政單位所鼓勵的標語,但是
「不打小報告」也是軍人在軍中立身的標竿,在軍隊裡有一種「道
義」存在,和黑道有點類似,這個道義就是除了偷、搶、拐、騙、欠
債(非賭債)、勒索之外,他人如何打混摸魚、賭博、不假離營、鬥
毆、怠職、甚至貪污……等等,都不能跟上級「打小報告」,否則你
將會成為「全營公敵」,還會得一個「爪扒仔 」的封號,所以除非
是上級安插的特務,否則一般人應該不至於陷自身於不義之地。雖然
如此,但若軍人與軍人之間只「互通八卦 」,而不向上級檢舉的
話,則不算是違背道義。
回到正題!終於到了這個星期四,正巧這週是我當值星班長。早上就
有人跟我說,李排他們可能會在今天下午「開溜」,而且打算以借公
差的名義,找新兵去頂替衛兵班。
莒光日下午分組討論,形式上地找幾個人起來報告,之後就散場,時
間大概是下午2:40。輔導長叫我撥15名公差給他,於是我吩咐有衛兵
班的回班哨接衛兵,沒衛兵班的先留下,留下的人有9位,所以還要
向各班哨借人。好不容易湊足15名士兵。
不久李排打電話來跟我要10名公差,還指明要新兵,說是要打掃水溝
的。我跟他說:「輔導長剛剛要了15名公差,現在也沒人可以給
你。」李排又說:「你再跟各班哨調人,10個而已,你他媽的,可別
跟我說所有人都出勤了,我知道你一定有本事調得到人,就直接叫他
們到中正排找我報到,我10分鐘之內就要!」我還沒回答,他就掛斷
了電話。我明知他的底牌,很不想讓他得逞,但想不出對策。
看官們或許會覺得,為什麼李排不以排長的身份,自己和班哨借人?
其實是可以的,只是他早已惡名遠播,每個班哨的班長多半不信任
他。又如果透過值星班長調人,則一來名正言順,二來人家比較不會
問公差是誰要的,三來萬一出紕漏好把責任推給值星班長或值星排
長,可說是一舉數得。
我以不理睬的方式對付,10分鐘過了,一位陳班長再跟我摧人(這
個陳班長是早我一期的士官,跟李排是一夥的,平時也是個惡棍),
因為他的語氣很不好,所以我也不客氣,在電話中吵了起來,他還沒
講完,我就掛了電話。一會兒李排再打電話過來,說我沒大沒小竟然
敢掛學長的電話,是不是混得不耐煩了?又以要脅的口吻說:「我再
給你10分鐘,你不馬上給我找人的話,就有你好看的!」也怪我自己
沈不住氣,在氣頭上竟跟他說:「你們在搞什麼鬼,我都知道,而且
我都跟輔導長說了。」果然李排被我用一句話嚇跑了,但我渾然不覺
一起暴力事件即將發生。
當時我是二班哨的班長,二班哨是離連部最遠的班哨,也是新兵最多
的班哨(當時在二班哨的士兵,役齡多未滿半年)。當天夜晚約1:00
左右(算是隔日的凌晨),我剛就寢不久,我的班哨外面忽然人聲嘈
雜,之後一名班兵來叫我,說是外面有事,我走出寢室,看到跟我同
期的士官五個人默不吭聲,排成一個班面 ,每人間隔約一步,像是
運動隊形;又看到李排,咦!林排也來了,還有一個大漢(這個大漢
是即將退伍的原住民,孔武有力,可惜他已淪為李排的保鏢兼打
手),李排叫我跟同期的五個士官站在一起,連我共六個人站成一
個班。
我剛站好,那個大漢就揮起拳頭在我頭上左擊右打,猛K 了數下
(因為怕留下外傷,所以打頭部髮際處是最常用來「教訓人」的方
式。),我像是被妖術定住一般,不閃不躲地乖乖挨揍,站旁邊一名
同期的士官,想出手阻攔,卻也被大漢K了幾拳。打完之後,林排
說:「造反了!啊?你們這幾個新班長,一上任就屌起來了,爬到排
長頭上撒尿了!」我雖毫不畏懼,但也不希望事情鬧大,於是說
道:「其實我什麼也沒有跟輔導長說」,李排聽了我這麼一說,臉色
顯然退去了一層焦慮的顏色,講了幾句警告的詞句後,便魚貫而去。
留下我們六個新班長,五個新班長也沒說什麼話,不過臉色都不大
好,一會兒也就各自回班哨去了。而我雖然被揍了幾拳,但是並沒有
受傷,頭部也沒有任何不舒服,心裡也不曾覺得難過或委屈,大概是
那位大漢並沒有真的用力。這件事就此落幕。
但又有一回,一樣在深夜,李排帶了四、五個老兵,把我班哨的新兵
全部叫到外面,命他們排好隊伍,然後四、五個老兵就猛K我的班兵
(出手比那個大漢還狠),而我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自己的班兵被
揍……,事後聽說因為李排被連長叫去「夾卵蛋 」,他就來找新兵
當出氣筒發洩,我的班兵卻是莫名其妙地挨揍了,這是我當班長以
來,最感到窩囊的一次。(直到我退伍,共有三、四次類似這種事件
先後發生在其他的班哨,只不過帶頭滋事的是一些將屆退伍的老兵,
而不全是李排。)
話說那位吳仁原,後來也被一群比他資深的「中鳥」圍毆,他的情況
就比較不樂觀,因為他幾乎被打成「豬頭」,打他的人有幾個被關了
禁閉。卻也發現了一個真相:原來說他家裡開什麼特種行業,根本是
吹牛的,其實他父親只不過是電影院的收票員。
看官們或許以為,我日後的班長生涯可能不好過了,其實不然。不久
我也被調到中正排,既沒有和李排同流合污,也沒有和他仇眼相向,
表面上好像不曾有什麼過節似的,實際上彼此也一直相安無事。自此
到我退伍,我也沒再和其他幹部或上級發生衝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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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夾卵蛋:指被長官責罵,因通常是「立正」的姿勢聽訓,所以軍人謔
稱此為「夾卵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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