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春天 第一部 By 黃黃 (H3)
一陣鈴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了門口一眼,每天定時會出現在圖書館的人影,如往常一般地走進來,他朝我微微點了個頭,以示招呼,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不一樣。
時序已經進入夏至,會把人熱出脾氣來的太陽,早已肆虐多時,雖然館裡有空調,但那東西對我來說,就好像中國大陸的許多地名,早已成為歷史名詞,而非地理名詞,根本就是擺在那裡好看的,沒什麼用處。
嗄滋嗄滋作響的老式電風扇拼了老命的旋轉著,雖然我很同情它的命運,但是誰來同情我的命運呢?一個原本可以選擇做個時髦的都會女子,卻甘願窩在這連叫隻狗來拉屎,牠都得考慮考慮的小地方,她能怪別人不同情她嗎?
怨不得誰嘛!所以我只好認命的繼續摧殘這架電風扇啦!
每到夏天,我便會開始後悔八年前的決定。那年我剛畢業,以我的成績,隨便挑間大企業都還得看我願不願意,但是為了一個男人,我卻不顧一切,毅然決然的回到爺爺的學校來擔任一個小圖書館館長兼館員兼打雜跑腿的,轉眼之間,八個年頭都過去了,我卻連那個男人的手都還沒碰到一下。
那個男人是誰呢?該說他曾是我的大學學長吧!只是同校而已,並非同系,他是醫學院的學生,我和他同一屆畢業,但是醫學系唸得比別系都來得久,所以他自然該算是我的學長吧!
現在回想起來,我是什麼時候知道世界上有他這號人物的存在呢?嗯....讓我想一想,是在我大三那年吧!有一回,我不得已必須在學校的餐廳用餐,說真的,東西真不是普通的難吃,有時候甚至會在菜裡發現幾隻奄奄一息的菜蟲在做最後的掙扎,但是很多學生為了方便,為了省錢,還是會不時地光顧,如果不在這裡用餐的話,走到學校外頭去還得要走好一段路,只好把那些菜蟲當做是意外的補品啦!
我點了客排骨飯,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一抬頭就看見他坐在我正前方那張桌子,和我正好面對面,一開始我也不以為意,低頭吃我的飯,不一會兒就感覺到他起身了,端著餐盤走向盛菜的師傅,我有點納悶他怎麼會走那個方向,按理來說,用完了餐,應該是拿著餐盤走向門口處才對,因為放置餐盤的地方離門口很近。
見他和那個師傅嘀咕了幾句,那個師傅的臉變得很難看,然後他把餐盤裡的剩菜剩飯倒在地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倒引起我的好奇心,照他那個舉動,我猜是他發現菜裡有蟲還是其他意外的補品之類的東西,所以便倒飯抗議這個陳年老問題。
哎∼如果倒些飯菜就能夠使那些混蛋改善飲食衛生的話,老早就有人倒了,也不會像現在一堆敢怒不敢言的學生依舊吃著那些飯菜了。我猜想這個抗議的笨蛋,大概是新來的吧!笑了笑他沒有什麼效用的舉動後,我也沒把他擱在心上。
過了一個星期,學校突然來了些莫名其妙的食品衛生檢驗人員,對學校的餐廳伙食進行一連串的檢查,結果當然不用想啦!鐵定不合格的嘛!然後那群混蛋被勒令限期改善,否則....嘿嘿....他們就見不到明年的太陽了,ㄟ....好像說得太嚴重了。
這件事情引起學校的轟動,大家都在猜測是誰這麼夠力,能夠驚動教育界上層的肯德基爺爺們下令整治學校裡由來已久的食品衛生問題。
知道為什麼我要叫他們肯德基爺爺嗎?那些成天坐在辦公室裡吹冷氣喝茶聊天,偶爾興緻來了,就約著去推一杆高爾夫的高級長官,每個不都是挺著一個圓圓的肚子,一旦面對鏡頭和記者,就露出慈祥親切的笑容,然後「這鍋那鍋」支支唔唔個半天也不曉得到底在講什麼哇溝,活像樽彌勒佛似的!
幾經打聽之下,才知道是上次倒飯抗議的笨蛋所惹出來的風波。
這可奇了!他真這麼夠力嗎?看不太出來說,只知道他不講話時,看起來有點呆呆的,罵起人來好像周遭的空氣突然結冰似的,我對他的興趣因此而生,而且與日俱增,以致最後我會做出和他一樣的傻事,哎∼事情是不是冥冥之中都早已註定了呢?
後來還是經由班上的廣播電台,我才知道,他夠不夠力倒是其次,夠力的是他老爸,如果你也能擁有一個像王永慶那麼有錢的老爸,或是像毛澤東那麼有權的老爹,就算他只是打個小噴嚏,可能會有一堆人採集他周遭的空氣拿去化驗是否含有毒性。
他老爸當然沒那麼誇張啦!不過也差不多了,我本來還在奇怪,為什麼這樣一個有背景有身份的人物,會放任他心愛的兒子在這裡受苦受難,瞧他那一身,實在是很難讓人將這兩個人的名字連在一塊兒,不是我嫌貧愛富,只是我以為所謂的富家子弟,理應都會穿著全身名牌,像隻孔雀似的到處招搖,像他這樣走在人群裡,你根本很難會去注意的到的身影,我無法想像他從小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
所幸班上的廣播電台名號不是封假的,對於這檔子小道消息,也是查得很清楚,聽說他在家是排行最小的,不知道老么是不是天生就是個怪胎,走得都是極端的路線,對於他老爸幫他安排好的路,他全不按著章法來走,自己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家裡反正有的是錢,所以也就順著他啦!祖業已經有個倒楣鬼老大來守著,當然就不必太逼他去挑起重責大任啦!
所幸他也挺爭氣的,考上醫學系,前途還算看好,不用擔心他將來沒飯吃,考上大學後,他也不拿家裡的錢,我想他那個白手起家的老爸,一定很欣慰自己有個上進有骨氣的好兒子吧!不過後來他老爸可是和我一樣怨恨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款人咧!他老爸怨恨自己生了個怪胎,我則怨恨自己愛上了怪胎!放著大醫院不去,非得自願請調到連鳥都不屑來這裡生蛋的地方行醫,這些年,我常常懷疑他的枕頭底下是不是藏著一本史懷哲的傳記。 話說回來,自從那次的風波之後,餐廳的伙食明顯改善,每到進食時間,就會看到他孤單的身影出現在餐廳,對於這點,我又有話要講了,我懷疑他的身體裡是不是有個瑞士時鐘,怎麼每一分每一秒都給他算得那麼準啊!說幾點到就幾點到,比火車還準時,而且從不誤點,太神奇了。
對於我這個向來沒什麼時間概念的人來說,這種人不啻是個神話。我想我會從一個天天遲到的糊塗蛋蛻變成為一個準時起來吃早點的笨鳥,大概也是因為他的緣故,我會早起的原動力,完全是因為我想看他。
說真的,這不太像我的作風,我想我該算是敢愛敢恨的人吧!對於喜歡的東西,從不會猶豫半秒鐘去取得,做起事來很少會想太多,幾乎是一想到便馬上著手進行的人,認識我的人,給我取了個有點無聊卻很符合我的性格的綽號「火車頭」。
有時候,不!應該說是大部分的時候,我的主動會讓人嚇一跳,不過我倒是沒聽過幾個人埋怨我的主動,我一直相信,有主動才會有快樂。
所以對於我會靜靜地在餐廳埋伏了兩年,只是為了能夠偷偷地看著他吃東西的蠢樣,竟然從沒想過要上前去把他給標回家的這種行為,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我會在得知他畢業後的去向後,立刻決定寫封信給遠在老家的爺爺,表明我想到他的小學就職的意願,不管他給我什麼職位,我都願意。
只因為他選的地方,恰巧是爺爺住的地方,真是天助我也!
那年,我下了火車,提著簡單的行李,頂著一個如同今天的大太陽,走了五公里的路,來到了這個我想也想不到一待就是八個年頭的小鎮。
現在想來,才發覺愛情,真是一個害人的東西,八年的青春歲月,就這樣隨著額頭上斗大的汗珠滑下了我的頰,順著我的頸,消逝在衣領的末端。
隨手拭了拭汗珠,我向來是個怕熱的人,然而我卻非常喜歡在太陽底下跳躍的人,斜斜地睨了站在尾排書架前的身影,他好像從來不流汗似的,不論天氣多熱,就算他在太陽底下站了一下午,他依然是保持全身乾爽舒適,令人痛恨的乾爽舒適!
我有時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愛上一個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呢?
這個問題,就好像你問「愛情是什麼?」一樣難解。
我還發現他很少會注意到我在看他,不,應該說是他從來都不會注意到別人在看他,很奇怪的一個人,就算我雙手撐著頰,好整以暇的端詳著他的一舉一動,擺明著「對!我就是在看你!怎麼樣!」的架勢,他也不曾發覺。
剛開始,我以為他是故意的,哪有人沒神經到這種地步,所以我猜他是裝腔作勢,這樣的舉動,激起我的挑戰欲,他越故意不理我,我越不能主動去招惹他,非得要
他親自來跟我聊天,我才要發動攻勢。
誰知道,這一鬥就是八年,到現在我們之間竟未完整地演完一次友善的招呼,他到底有沒有讀過國民禮儀啊!還是他的話少,已經使得他的嘴退化到連早安、午安、晚安,管他什麼安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可是從鎮上其他的人嘴裡得知,他是一個話少卻很真誠的醫生,這種人就是讓人嫉妒,不用講太多話,也能贏得眾多友誼與信賴,雖然我也擁有很多友誼,但是我卻沒辦法讓人相信我可以安份地做完一件事,我向來都把事情做很得很好啊!只不過因為我等著交差等到睡著剛好被人逮著而已,難道速度快也是一種錯誤嗎?
我幽幽地看著他在各書架間移動的背影,他什麼書都看的,不過我發現他特別愛看偵探或是科幻小說,或許是拜他所賜,自從他來到鎮上後,圖書館的書便一直源源不絕地有新書進來,爺爺常常叫我要主動謝謝他,因為這些新書,都是他老爸叫人從台北空運過來的,天啊!又不是荷蘭鬱金香,還得用空運的!
雖然因為這些書,我才得以渡過這安靜的八個年頭,但是一看到他的臉,那些失眠想了一個晚上的感謝詞就是被我惡狠狠地吃了下去,跩什麼嘛!哼!
但是最可惡的是,我還是愛他愛得無法自拔! 或許我會這樣終老一生吧!一輩子窩在這間悶熱的小圖書館裡,看著學生來來去去,每天期待一個身影定時出現在我眼前,讓自己的目光鎖著他,跟隨著他消逝在門外,遠遠地沒入走廊的底端。
這樣說來,好像我呼吸、走路、進食、睡眠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他,一個讓我守候了八年的男子,我無法欺騙自己是滿足這樣靜巧巧的守候,但是我卻也提不起勇氣去揪住他的耳朵,大聲地吼出「我愛你!」
或許怕他拒絕之後,我便再也沒有理由留在這裡了,對於愛情,我向來是秉持著一個原則,主動爭取但不強求,如果人家不喜歡我,我也可以很大方地揮揮手轉身就走。對於這樣一個冷漠到你會懷疑他是不是變傻了的男子,我放不下。
每次我都告訴自己,只要再過一個冬季,我會在初春降臨時告訴他,我的心。如果他不接受,那我會安靜離去。但是八個春天早已消失在上帝的畫冊裡,我卻仍然沒有動靜,依舊是抱怨著炎炎的夏日,依舊是摧殘著這架老電風扇。
「喂∼我在叫妳!妳聽見了沒有?」一個很不禮貌的聲音打斷我幽幽的思緒。
「蛤?!」對於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臉龐,我急呼呼的喘著氣,差點沒被他嚇破膽。
「如果妳想浪費國家公糧的話,請到社會救濟處,不要在這裡浪費大家的時間!」什麼?我只不過是發個呆而已,有必要這麼接受這麼誇張的辱罵嗎?
「你有沒有搞錯啊?法律有規定公務員不准發呆的嗎?你敢說你上班時從來沒偷過懶?」沒見過哪一個人對著她的暗戀情人這麼兇的吧!
「自己偷懶氣焰還這麼高,妳變了,妳以前不是這樣的。」講得他多惋惜似的!
「蛤?什麼變了?你認識我?」我被他這麼一陣搶白,竟接不下去了。
「妳真的很有趣,沒看過像妳這麼笨的人。」說完便拿著書走了。
「喂!你的書還沒登記!」我愣了幾秒鐘才想起自己該做的工作。
「明天來再補記就成了!」他頭也不回的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怎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子啊!我想了一整晚,還是弄不清他那句「妳變了,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真的很笨嗎?不會啊!我的功課向來是名列前茅,按理來講,應該不會笨到哪兒去才對,唯一可以說得通的理由,是這八年讓我變笨了。
徹夜未眠,讓我的脾氣變得不太好。假如一個脾氣本來就不好的人,告訴你他今天的脾氣不太好時,那是多恐怖的一件事啊!帶著兩個黑眼圈,咬著一片隔夜的吐司,停好腳踏車,進入了圖書館。
把一切例行工作都打點完畢之後,我沈沈地坐進椅子裡,有點用力地扯開昨晚收到的信件,把氣出在信封上,不會犯法吧!
第一封,廣告信,是有關什麼大飯店的假期特惠方案,狗屁!虧我還花了一分鐘把它看完,用力地撕碎之後,竟然有一點小小的快感,呵∼心情有變好一點點了耶!
第二封,幸運信,媽的!是哪個王八羔子寄這種東西給我!會有我這裡地址的朋友,用十根手指頭都數得完,再瞧一眼信封,不要說寄信人地址了,連張郵票都沒有,更何況郵戳,所以以我福爾摩綠(因為我的名字是小綠)的聰明推理頭腦判斷,肯定是學校裡的那群小鬼頭的惡作劇。
從那一看就知道是小學生的字跡,哎∼搞不懂他們在想什麼?而且這個字跡挺眼熟的,肯定是常來借書的傢伙趁晚上丟進圖書館的信箱裡。無聊!讓我查到是誰,哼!包準有他好受的!
把幸運信先擱在一旁,繼續拆第三封信。媽呀!是家裡寄來的,鐵定是叫我回去相親,都什麼年代了,還相什麼親!難道三十歲的女人就不能呼吸自由的空氣嗎?等我哪一天想不開的時候,自然會找個押寨的回家交差。
所以這封家書就假裝沒收到好了,但是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既然我會收到這封信,自然爺爺那兒也會收到一封。
「蘇婉柔小姐,蘇婉柔小姐,請到校長室一趟。」完了!爺爺的聲音從廣播中傳出。
我真痛恨自己的名字這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所以我在自我介紹時,都只介紹俗名─小綠,大家也都習慣這麼叫我了,連學校的小鬼頭們也都叫我小綠老大,到最後很少人會記得我的學名是什麼,爺爺會這麼叫我,鐵定是生氣了。
我把圖書館的門鎖了起來,他下午才會來,爺爺不是個愛囉嗦的人,我想應該可以很快就回到館裡了吧!慢慢地踱著步,來到校長室門外,不假思索的便開門走了進去,敲門向來不是我的習慣,不管爺爺唸了我多少遍,我依舊是記不得進門前應該先敲門。
「婉柔,來爺爺旁邊坐著。」爺爺竟然沒發現我忘了敲門就直闖的壞習慣,進門時沒聽到他唸個幾句,倒有些不習慣。
「爺爺,你是不是生氣了?」我一屁股坐了下來,爺爺的眉頭皺了一下。
「生氣倒是不會,妳知道我很少干涉妳們年輕人的事情,談戀愛、結婚、離婚什麼的,反正自個兒做決定自己擔當就好,當初妳一封信寫來說為了個男人想搬回這裡,爺爺也沒反對過什麼,只是妳媽媽啊!老是寫信來叫我催妳回家嫁人,一個星期一封的,煩都煩死了,她是為了妳好,妳自己說今年要過幾歲生日啦?都三十好幾了,還要讓人這麼操心,說不過去吧!」難得看爺爺擺了個架子,但是我還是得糾正他嚴重的語病。
「爺爺,我不是三十好幾,我今年才要滿三十歲而已。」我等著爺爺的大嗓門掀破屋頂。
「我不管妳三十還是四十歲,總之,妳別讓妳媽媽的信在出現在我的郵筒裡就可以了!」我要是阻止的了,老早就規定她不准寄了,還會忍氣吞聲這麼久嗎?
「我也不管啦!那你去幫我把那個笨蛋追到手,這樣我好把他帶回去交差!」不僅爺爺會使性子,這個我也很在行!
「早就說要出馬幫妳抓人了,結果是妳在那裡扭扭捏捏地說怕他會不喜歡妳,妳這小妮子啊!老叫爺爺操心!」什麼話!
「這話可是你說的喔!那隔壁的王奶奶你自己去想辦法,我那麼沒用,反正遲早會壞事的。」忘了說一點,除了使性子外,威脅我也很有一套!
「喂!這兩件事扯不止關係吧!別賴皮喔!」哼!人稱賴皮綠是也!
「我就是賴皮怎麼樣?」我撇過頭不理爺爺。
「好嘛!爺爺平常對妳不壞吧!還給妳吃香的喝辣的,說什麼也要幫爺爺的忙啦!」少來!
「爺爺你少講了幾個字,是給我吃香『菜』,喝『辣』油吧!」我實在愛看爺爺著急的模樣,好好玩∼:P
「小綠!我們交換,妳幫我把王奶奶的姓改成『蘇』,我就幫妳把那笨小子追到手。」這個倒可以考慮考慮!
「太簡單了,就這麼說定啦!」我答應了爺爺。
「成交!」不曉得那兩個最佳男女豬角會不會覺得背後有一股寒意升上來呢?
「反正去把王奶奶的身份證借來拿到戶政事務所去改名字就好啦!」
我撂下一句話就衝出校長室,完全把爺爺的大嗓門拋在腦後。
哈哈哈哈∼原來捉弄人是這麼好玩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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