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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昔時因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 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知光大師到了,三十余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但 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 采集異種樹皮,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 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勝 過對方,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余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 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 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 望重,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 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孽太 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 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 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 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 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 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 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頭道 ﹕“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 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 ,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 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 ,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 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于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緊急,不 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 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 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 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于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 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 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于這 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 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 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 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 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 ,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伙兒分成數 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 。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 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 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 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于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只不過報國 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 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 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 此,于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 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 舉右手,大伙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話。歡 喜的是,消息果然為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于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 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 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 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山 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 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 褲子上擦干,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 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 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 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 人肩頭停著巨大凶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 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發濃髯,神情凶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 ,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里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 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里,你 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 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 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 。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 、飛中Bぎ 丁  懇患 際俏沽司綞鏡摹V惶 彌諏曬釩“『艚校 頁梢煌牛  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了 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 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 、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是 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手。 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沒商量得 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 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 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昵,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名契丹 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 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凶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 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下 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 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

  “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 ,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 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 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 無僥,不料他鑌鐵棍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 嘰哩咕嚕的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然 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個是 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兒 便跌下地來,跟著矢佌擦棺a犢橙Х慫 氡 源 D橇扇宋涔λ淝浚  黃 宋桓 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奪去我們 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 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 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百 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斗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遼人雙 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 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 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沖,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了一人。只 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伙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舍命上前,跟他纏頭, 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其 時夕陽如血,雁關門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 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誰也無法 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熱 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沖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知道這 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給他了。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突見 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 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劈在我坐騎 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幸好我的坐 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那里還有命在 ?”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了 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 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只剩下 了五六人,跟著看見這位仁兄……”說著望向趙錢孫,續道﹕“身子一晃,倒在血 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搖頭匱嚓e罷庵殖笫濾淙凰道從欣  匆膊槐叵嗦鰨 也皇鞘芰松耍  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成兩 半,五髒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曾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談 。”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經纏頭的,只剩下四 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 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 穴之準,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 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采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尸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極 。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 性,哀痛之情,似乎並黨組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的道﹕“那又有什麼希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 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丐幫中有幾個叫了起來﹕“遼狗凶殘暴虐,勝 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尸身看了一會,將嬰尸放在他母親 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是苦 于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 在山峰的石壁上劃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里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 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 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當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尸身,走 到崖邊,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得這里,都是“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 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 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 主,將余人殺得一干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會跳崖自 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引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將 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了出 來。”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 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音, 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 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 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住 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余,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于 是抱了兩具尸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蕩,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遼人身 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記得方位 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 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準更不差厘毫,這樣的機智,這樣的 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 ,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 脹得通紅,兩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 ,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想“‘欺 侮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 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游街,躍武揚威。他們剎 得,咱們為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嘆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 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也好 ,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著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 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 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酵城琡嗔 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于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分別抱 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門關,找尋 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二個時辰,兩 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著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趕出 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尸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亂石 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眾兄弟的尸骸埋葬了,查點 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他說 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 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 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余憤未泄,將一眾契丹人的尸體 得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

  “帶頭大歌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殺了咱們二人,當真易如 反掌,何以只踢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 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的妻兒,按理說,他自當趕盡殺絕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許含有什麼深 意。’若于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凝血,涂 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 ,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 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關內,汪 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 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里,抬頭向天,長嘆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後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是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故意 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意思仍 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契丹人也 是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燥之 人便問㊣e澳切┬炙敵┤裁?”“為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為什麼死得冤 枉?”

  智光道﹕“眾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若 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確是大錯特錯,委實 地我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頭大哥 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二位的聲 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于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群丐雖 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繼續說﹕“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當 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士果 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林寺中 ,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 ,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里 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予,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密守 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趙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月之中 ,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們這才料 定訊息是假,大伙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真當死得 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伙兒于契丹武士是否要 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言之 ,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 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 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我們 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 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 農家,請它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 後,也決不可讓他得智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 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仆荂@ 還  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定會加害于他…… ”

  喬峰聽到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 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 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 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叔 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 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 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 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余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 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只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人只 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 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苦苦哀求 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涌,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籍光大師的為人 ,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 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離出來,誣蔑于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你們 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 只系于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 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 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自己的 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麼?”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 ,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 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 聽見。我趙錢孫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之事。你 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干麼要來誣陷于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殺害你的父母 ,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 道連自殺也不會麼?”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 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來 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 。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 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 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 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使 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說由 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 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有什麼對 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大 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遇上 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奮力 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只怕也不是這般 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凶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虧 ,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 ,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于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 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 是孚~畝魘Γ  俏業納備賦鶉恕0抵兄 業哪歉  郟 卜欽媸嗆眯鬧 遙 徊 過內疚于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麼 能做契丹人?”

  只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為 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歡了 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 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 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 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余地 ,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 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于我,使我多歷艱辛,以便擔當 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 說你行俠仗義,造福于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 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們先前 ‘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 出來?這于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嘆了口氣,臉上 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伙有如身歷其境。這一封書信…… ”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 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于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著便將書信 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 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 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 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 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會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 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終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 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干什麼?”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 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 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 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 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 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 仿 輝諍  檔潰骸安淮恚 乙蒼諛冢 庹室 鬮乙環藎 慵甘被喜,隨時動手 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 爭,中原豪杰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只見信上 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余連日詳思,仍期期以 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之人物 ,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 張,自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余無日不索于懷。此子非我族類,其 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于其 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 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復牽連過巨,祈三思之。” 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 幫主的手書,在當認得出他的筆跡。”

  喬峰接了過來,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 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 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 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于自己的身 世那里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 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冗T蘇饌ㄒ帕睢K 鬧幸徽笏嵬矗 劾岊愣 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只馬副幫主一 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 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副幫主 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慕容公子 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歷,原無揭破必要。老朽思 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 說到這里,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讓大元兄弟冤 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本幫……”

  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

  徐長老道﹕“‘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 為胡虜夷狄。”喬峰道﹕“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 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 ﹕“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錯。 ”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全冠清道﹕“ 不錯。只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喬峰道﹕“我的 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 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涌,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言 ,誣陷于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恩師 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于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鬼計? 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面判官單正、譚公、譚婆等俱是 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眾口一辭的 都如此說,那里還有假的?”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 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自己 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于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竟是契 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于遼人之手的,歷年來不計其 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丐幫,卻是 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 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于言詞,江 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 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 怕他泄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 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凶手便是喬峰,而其行凶的 主旨,在于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道 ﹕“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對 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無知 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 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著盈盈拜 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 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 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 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 。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阿 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 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夫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我一 個小小女子,豈敢干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馬夫 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麼?”阿朱搖頭微笑,道﹕“不是。是慕容 公子。”

  馬夫人道﹕“嗯,原來如旨丑I彼 輝  嵐 歟  廢蛑捶 ク系潰骸鞍壯 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 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 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本幫幫規 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罪同罰。”

  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 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夫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翻 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那里 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沒給賊 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 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會 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 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 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 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 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 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 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徐長老沉著 聲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詩道﹕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面反面繪著一幅 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畫, 便是出于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雪而更 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妥為收藏 ,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決不攜帶折扇之類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嘆了口長氣,喃喃的 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里 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不少 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夫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大元, 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頭﹕“有 人盜我折扇,嫁禍于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老,這柄折 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其 余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留 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夫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不 解,問道﹕“什麼?”馬夫人淒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你 ……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夫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世 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能 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自當 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只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竹仗出 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承汪幫主 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賢願意肩負 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 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亦已 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在幫中 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站立,有 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一 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打狗 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接 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 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道﹕“ 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凶極惡,殘暴狠 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受刀流血, 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殘習性 。”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 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不 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幾個 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于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長老 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幫主, 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知是真是 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要硬換幫主便殺 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 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主也 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全冠清 、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麼一來, 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佔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其余幫眾 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鐵,說一不二 ,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決。

  全冠清道﹕“眾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都 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兒越是危險。”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丹 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為異族的奴隸走狗麼?” 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東首丐眾罵 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便混打起來。眾長 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眼看便要動手相斗 。

  喬峰喝道﹕“眾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群丐紛爭立止,都轉頭 瞧著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 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師汪 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上第一 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喬某臨 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于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莫大的罪人。 ”

  群丐本來均以義氣為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馬 夫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夫人道﹕“那就好了。 ”

  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折扇,去陷害于喬某,終究 會查個水落石出。馬夫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事物,諒來不致空 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 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為他是 夸口。馬夫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好兄弟, 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的性命 ,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 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當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刀頭飛 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勢下刀柄,揚長去了。

  眾人群相愕然之際,跟著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持 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而 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 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余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 地下泥中。

  群丐齊聲驚呼,瞧著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的 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發足待要追趕喬峰,但只奔出三步, 總覺舍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脫身 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萬丈柔絲,拉著他轉身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王姑娘 ,你們要到那里去?”

  王語嫣道﹕“表哥給人家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

  段譽心中一酸,滿不是味兒,道﹕“嗯,你們三位年輕姑娘,路上行走不便, 我護送你們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實在也想 見他見一見。”

  只聽得徐長老朗聲道﹕“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咱們自當從長計議。只是 本幫不可一日無主,喬……喬峰去後,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是急不容緩的 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間,須得即行議定才是。”

  宋長老道﹕“依我之見,大家去尋喬幫主回來,請他回心轉意,不可辭任…… ”他話未說完,西首有人叫道﹕“喬峰是契丹胡虜,如何可做咱們首領?今日大伙 兒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吳長老冷笑道﹕“ 你和喬幫主拚個你死我活,配麼?”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十個怎樣? 十個不成,一百人怎樣?丐幫義士忠心報國,難道見敵畏縮麼?”他這幾句話慷慨激 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來。

  采聲未畢,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丐幫丐人約在惠山見面,毀 約不至,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這聲音尖銳刺耳, 咬字不準,又似大舌頭,又似鼻子塞,聽來極不舒服。

  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啊喲”,說道﹕“徐長老,咱們誤了 約會,對頭尋上門來啦!”

  段譽也即記起,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聽到有人向他稟報,說約定明日 一早,與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會,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但還是答應 了約會。眼見此刻卯時已過,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便是知道的,也是 潛心于本幫幫內大事,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這才猛地 醒覺。

  徐長老連問﹕“是什麼約會?對頭是誰?”他久不與聞江湖與本幫事務,一切全 不知情。執法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麼?”蔣舵主道﹕“ 是,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七日。”

  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他竟也聽見了 ,說道﹕“既已定下了約會,那有什麼押後七日、押後八日的?押後半個時辰也不成 。”

  白世鏡怒道﹕“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豈會懼你西夏胡虜?只是本幫自有要 事,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約會,事屬尋常,有什麼可羅唆的?”

  突然間呼的一聲,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這 人臉上血肉模糊,喉頭已被割斷,早已氣絕多時,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謝副 舵主。

  蔣舵主又驚又怒,說道﹕“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執法長老道﹕“徐長老,幫主不在此間,請你暫行幫主之職。”他不願泄露幫 中無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敵。徐長老會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無人主持大 局,便朗聲說道﹕“常言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何以傷 他性命?”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這人神態居傲,言語無禮,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怎 能容他活命?”群丐一聽,登時群洶涌,許多人便紛紛喝罵。

  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那 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 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里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鏡 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中招 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

  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 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品。統 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征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西夏的易 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太後和皇上 。其實朝聘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 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暗暗心驚,低聲 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

  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同 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趕 到了江南來,終于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

  徐長老心下沉吟,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不 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話 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恐?喬幫 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里,自覺不妥,登時住 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沖進林來。八匹馬 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 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有西夏 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卻那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會 ?”

  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武 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馬 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字須。他 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征東大將軍 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西 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見我 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禮。”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 辣,徐長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一斜 眼看到打斜棒插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根竹棒兒晶瑩碧 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打 棒卷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你奶奶的!”“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正要 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里飛躍而至,擋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 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躍,站在 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 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瞧這人旱,見他弓腰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說 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挺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馬背, 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 連一根竹棒兒也舍不得給人。”

  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

  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棒法,一是降蛇十 八掌,相要見識見識。”

  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 棒法說成打貓棒法,將降龍十八掌 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日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斗已在 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狗 棒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有恃 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法和降 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法。閣下 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龍,對方是 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

  大鼻漢子斗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打 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雙 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丑陋,神態凶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 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丑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岳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色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道 ﹕“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快 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王 八蛋,狗雜種!”

  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凶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過 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你 管得著麼?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那還成 規矩麼?”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他 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涌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惡 ,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等二 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語嫣、 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雙 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下四 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凶極惡”動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 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吟的站著, 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那 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

  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 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聘。 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一品堂 ,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 ,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

  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奚 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余處站定,說道﹕ “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鋼杖 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杖卻長達丈 余,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雲中鶴側身閃避, 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 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游斗。奚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 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好 ?”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禁心神蕩漾,忙道﹕“什麼……什麼幫 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 他二人越斗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瘦長條子人品 更壞,不用幫他。”

  王語嫣沉吟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我 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 ,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 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只不過這 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

  她話聲甚輕,場中精于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武 功家數,然于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登時 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余,沉 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贊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 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第 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登時鮮 血淋灕。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贊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于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 ,也不怕丑,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為什麼不嫁 ?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這句話大 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刀 ,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凶猛。雲中鶴不識他刀 法的路子鐓絛Φ潰骸拔獬ク險飴匪南罅 系斗  渲瀉 邪素隕 吮浠緻 鞘莩ェ 齠 筒皇兜昧。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 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現怒色,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 ,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鶴。王語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 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麼?”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砍 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拿捏 不定,當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進擊的 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吳 長老好精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法。” 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數之中, 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手也險被削 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話 ,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 將軍,備妘僈w」媚鍔跏槍毆鄭 勖喬芑匾黃誹茫 釧 ⊥濾   蟾偶 杏麼Α ”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將軍這個 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獻計容易 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 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下屬便即轉身走 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 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冷笑 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要想見 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見識?”

  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出 來……”剛說到這里,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涌出 。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吸,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雪,說 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踢中,幌 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將下 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眼睛里什麼東西?”“我睜不開眼 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流。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色 無臭的毒氣,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制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用之 時,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藥,拔開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任你何 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沖入頭腦。中毒後淚下如雨,稱 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色無臭,稱之為“清風”。

  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吸入鼻中,他卻既不“悲” ,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中自 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她 手腕。

  段譽喝道﹕“你干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而 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仍是 去序伓欚鞎I滯螅 蝗患溧 囊簧 歟  沂直酃悄  涿畹畝險畚   澩勾構 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展長“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沖出了 人堆。

  葉二娘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這枚毒針準頭既正,去勢又勁,段 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射到,他身子早 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馬旁, 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杏 林中樹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肉,吃魚吃羊。” 至于馬兒不吃葷腥,他那里還會想起。

  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 入林中,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