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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解不了 名□系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 看去,見是處身于一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 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 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于眼前情景,惘然不解。 一個少女托著一只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 人醒了?請漱漱口。”

虛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干渴,見碗中盛著 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 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他一生中哪里嘗過什么參湯?也不知 是什么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姊姊!我……我想起身 了,請姊姊出去罷!”

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少女,卻是菊劍,微 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椅上拿起一 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 姊們服侍。我又沒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 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失’。以后最好不飲。三 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 主人,說道待靈鷲宮中諸事定當之后,請主人赴中原相會。” 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 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問他 “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干干淨淨的月 白小衣,“啊”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 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 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也不知 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 主人都不知道么?”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 笑靨勝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 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 泥塵都已被洗擦得干干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 “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蘭劍笑道:“昨 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 “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 糕!”

蘭劍、菊劍給他嚇了一跳,齊問:“主人,什么事不對啦?” 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 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老泥,又臭 又臟,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蘭劍道:“咱四姊 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過 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

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 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蘭劍、菊 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 便有殺手相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 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 盈于眶,倒退著出去。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 罪了你們么?你們為什么不高興,眼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 了話,這個……”

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 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 竹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么也 說不明白。我是男人,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 ……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誑語,我 決不騙你們。”

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划腳,說得情急,其意甚誠,不由 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 我們更從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里有什 么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 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臉。虛竹嚇 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布, 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 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后,便到廳上和群 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 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 縱使連拔十余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 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 于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失,不 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食過午飯 后,略加休息。

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心,便 道:“主人,靈鷲宮后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 婢子曾聽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 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 山,現出地道入口,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 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使預伏的暗器陷 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 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 成。

竹劍道:“這些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 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里躲避,只盼到得天黑, 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姥的一 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于這些奴 才之手。”

行了二里有余,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岩石,讓在一旁, 說道:“主人請進,里面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 道:“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險么?”梅劍道:“不是有危險。 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那 有什么要緊?外邊地道中這么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 均有驚喜之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 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么到我 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一日,參研石壁上的 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 之后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 時你們也老了,再學什么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 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這里地方狹窄,我跪下 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 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 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更 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 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 個,一時卻哪里看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 稱是。當下五人舉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 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 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 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后,便是天山六陽 掌的圖解,童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 在圓圈之中。

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后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 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便輕飄飄地凌 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么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 正在凝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 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 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搖欲墜。虛 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么啦?”梅劍道:“主……主 人,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里的……這里的圖形……我…… 我們在外面伺候。”四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

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 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 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輕拍 几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 和,不久各人額頭滲出汗珠,先后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 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 手相扶,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會受傷昏 暈?”

梅劍嘆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 之后,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 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 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道。若不是主 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 們期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后,便能習練這上乘武 功,可是……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 未必敢再進這石室。”

虛竹道:“原來如此,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 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 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 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

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 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我四姊 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 之中,只是深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 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 反倒好了。”

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 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 劍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 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虛竹道:“我練了几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 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 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后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 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 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 干淨,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 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于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 時靈鷲宮易主,虛竹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 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一一拜謝而去。

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 子。他暗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 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 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 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 余婆、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 和尚有婢女相隨,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 虛竹拿起剃刀,將頭發剃個清光,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 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洒淚而別。

虛竹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 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 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太太平平 的回到了少林寺。

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 愧,一別數月,自己干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 淫戒、葷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 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自己再入佛門。

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后,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 他回來,又驚又喜,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么到今天 才回來?”

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 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將師父……師 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 “怎……怎么?你沾了葷腥么?”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 腥而已。”慧輪罵道:“該死,該死!你……喝了酒么?”虛竹 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慧輪嘆了一口 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 怎么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虛竹 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 有勝于這些的,還……還犯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 戒,突然間鐘聲當當響起,每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 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

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 無法回護于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這一 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

虛竹來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 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 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來聽你的,你 跪在這里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 半天,仍是渾若無事,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念經懺 悔過失。那中年僧人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几天寺中正 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瞧你長跪念經,還真 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 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后,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 處罰。”虛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 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 望。”心下甚慰。

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道:“師兄,小僧虛 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

那僧人名叫緣根,并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 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 什么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 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 戒律院里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 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了什么戒?”虛竹道:“犯 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么一言難盡。我叫你老 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 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 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 偷吃葷腥,是也不是?”

虛竹道:“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 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想瞞我,可沒這么容易。” 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 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 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 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 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嘆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 犯過淫戒。”

緣根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 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淫戒,還犯過什么?偷盜過沒有? 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 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 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 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寺 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 然是非常了得的啦。”

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 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

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 說他本門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 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 但倘若尚有几分剩余,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你到 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里規矩,凡是犯了 戒律,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 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 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當遵從。”

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 數百年來傳習武功,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 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懺悔堂、菜 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 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 大妄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 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 來。

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御,讓他抽打,片刻之間, 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 之色。

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 盡失,我大可作踐于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 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忌之心不 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 惡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 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 律,原該重責,責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 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 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馬虎,勻 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 房中倒頭睡覺。

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 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里睡覺,快起來 劈柴去。”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 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累累,也 不知已吃了几千百鞭。

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 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開了銬鐐。虛竹 道:“也不辛苦。”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 了,師兄請到屋里用飯。小僧這几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 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 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 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師兄倘若不原諒, 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 兄責罪得極當。”

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 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 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 自己的臉頰。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 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 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我當真 半點也不明白。”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 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 “師兄說哪里話來?我几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緣根臉如土 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 斷。”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 滿額是汗,顫抖道:“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 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丈么?”緣根道:“不是。” 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緣 根都說不是,并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 我。他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 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 布僧袍,灰布僧帽,臉孔朝里,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 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懲 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師 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 虛竹忙跪下還禮,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 斟茶盛飯,殷勤服侍。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 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 師兄弄來。”虛竹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 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 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不可, 不可!萬萬不可。”

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妨便下 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采辦菜種, 一力遮掩,決無后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 “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 言,不可再提。”

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 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 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 竭力伺候,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 “師兄,請用茶。”虛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 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雙手去接茶壺。

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 號。除了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來極 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 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同菜園中的十來 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 之間,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 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 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 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 是好?”正栗栗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南 無釋迦如來佛!”

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后殿 緩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 殿上佛像,然后分賓主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 同,是別處寺院來的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發鬈曲,身 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七十來歲年紀,身形 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 山上人,大家參見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 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玄慈大師并稱“降龍” “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 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 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 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了下乘,向來不愿跟本寺打 什么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么大事。”當下各又都躬 身向神山上人行禮。

玄慈伸手向著其余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是開封 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 是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 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 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向來重 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 份卻并不高。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

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 上國,法名哲羅星。”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后,說 道:“少林寺好大,這么多的老……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 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么“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倫不 類。

玄慈說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 臨,實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 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合寺眾僧,同受教益。”

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然奇 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 非運使內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 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庄嚴寶剎,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 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于山門之外。六十年后重來,垣 瓦依舊,人事已非,可嘆啊可嘆。”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 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 是一家,師兄今日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 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恭謹謝過。但師兄因 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門。當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后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

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 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更要緊的是, 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突然雙目一翻,精光 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有名不 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

少林寺千余僧眾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 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 之處,還請師兄明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 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山上人道:“請問方丈 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師 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 擄人勒贖,事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 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師兄,少林寺干下這等殘 凶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么?”

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 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上人指摘敝寺‘強凶霸道’,這四 字未免言重了。”

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 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可是扣押了 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 給少林派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 氣更是咄咄逼人。

玄慈轉頭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 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應道:“是。”向前走上兩步。 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不畏懼三分。 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 光降敝寺,合寺僧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 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 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敝 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 來東土取經,那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 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 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及東 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余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 若有復本,波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 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 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回國 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 抵佛國。”

普渡寺道清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 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后輝映。” 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贊嘆,愧不敢 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 玄慚師兄奉方丈師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 懈。豈知四個月之后,玄慚師兄竟然發覺,這位波羅星師兄 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

玄寂續道:“玄慚師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 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高僧所撰,既非 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系,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泄 示于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后請 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 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后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笈。哪知道過 得几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 閣偷閱。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后,波羅星師兄 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 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學了本 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 中都露出責備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 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 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中千百年的規矩,偷 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 定后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 清淨梵行,說不定他并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 但于我少林派不利,于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于天竺佛門不 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 悲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 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 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于能夠開悟証道,二來也免得種 種后患。几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 不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 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 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總是實情。老 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 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 和波羅星師兄相見,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 敝寺勢不能任由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 久不絕。

玄慈見他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 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 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劍經,以 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

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 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 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什么話說?難 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么?還能將人 家關上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 公之于世又有何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 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于外,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 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几句 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 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 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在于自己想看看少林派 的武功秘笈。

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几句話,正是說中了 他的心事。

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少林寺方 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 極盛,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 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后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這 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 丈。神山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 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于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 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簡陋,不是第 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 代所傳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 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 恨。

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來到清 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 手,與人動手,受了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 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波羅星來到少林,以 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被 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 波羅星相見,于是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 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后,徑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 持精鋼禪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 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有氣,便喝令 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 即斗了起來。斗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 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誰也勝不了誰。

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斗,說道:“兀那番 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哲羅星 道:“你我半斤七兩,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 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了“半斤七兩”。那老 僧甚奇,問道:“什么叫做‘半斤七兩’?”哲羅星臉上一紅, 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 常的話也說不上,我們的中國話,你還得好好學几年再說不 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那老 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哲 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 國書,所知的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于“半斤八兩”這些 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 姓名。那老僧便是清涼寺方丈神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 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道他東來的原由。哲 羅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挂單,不知何故,竟為少 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 就心中不服,三來要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 “我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將少林寺瞧在眼里。我 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弟出來。”當下神音將哲羅 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么扣 留波羅星,其中定有重大緣由,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 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套了出來,只不過他 咬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 時便被發覺,少林寺也不過將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 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而且已記熟于心。再 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反 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將他監留于寺,七年不放,定 然他所盜的不是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 學秘笈”,不由得心痒難搔。數日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 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下之事, 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 真能逞強壓人么?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 武學秘要。”

當下派遣弟子持了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 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長安淨影 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 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于佛門與武 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 里東來,難道方丈連他師兄弟相會一面,也是不許么?”

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反而顯得少林理 屈了,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 師兄!”

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 殿來。那波羅星身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 集,涌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而下。兩人咭咭呱呱 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 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 的情由。

哲羅星和師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 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只偷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 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人,他 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 ……那個,總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 言可駁,他抵死不認偷盜武學經籍,此時并無贓物在身,實 難逼他招認。

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波羅星師兄,你若說謊,不 怕墮阿鼻地獄么?”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玄慈道:“我 少林派的《大金剛拳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 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 法》,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 《小品般若經》。”玄慈道:“那么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 道你也沒偷看么?那日我玄慚師弟在藏經樓畔遇到你之時,你 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么?”

波羅星道:“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 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法顯來我天竺取經,得經書寶 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不知犯了 貴寺何等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 派他來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來,竟將盜閱武朮秘 笈之事推得干干淨淨,反而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

玄慈眉頭一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 他辯駁。

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 后心擊去,這一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准 了波羅星后心的至陽穴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 反轉,左掌貼于神道穴,右掌貼于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 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在至陽穴之下,雙 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 極。

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 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 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好掌法!”

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拳為掌,斬 向波羅星的后頸。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 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回頭轉身,右掌跟著 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 好將小指旁的后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 力聚于一指,立時便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 無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 “好指法!”

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 分擊波羅星的額、顎、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 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拳,但聽得砰砰砰 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 電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 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 事。

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聲驚呼, 向后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 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 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 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位師兄主持 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 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 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之后分開,但覺攻 守雙方所使招數,也并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 等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 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 道:“適才波羅星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 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摩訶指》的‘以逸待 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

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國 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天竺武技東來,傳于少林,天竺武技 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 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 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 境界了,哈哈,哈哈。”

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 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倒也難以指証其非。那中年少林僧 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復剛猛,突然 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 及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 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 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日心中所想,手 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 手以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 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 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不投機,于是 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

神山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 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來,那么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 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証明他曾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 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 是一點不假。來于天竺,還于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 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 以贈。但這般若掌創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 一位在本寺挂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 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 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以意御勁、以勁發 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 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 人道:“師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 不過未免有一點故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 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幻假名。日前哲羅星 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摩 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 做‘阿伐豈耶’,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 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 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 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 佩服。”

神山聰明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 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 聞之于哲羅星,總之是要証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星與 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几分向慕之情,心 下只想:“少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么高明的 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 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

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 而發,什么哲羅星早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 于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奧,此人天份之 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 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 几位師兄一觀。”

玄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 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相距几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 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也不以為異, 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贊嘆。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 放在方桌之上,說道:“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 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難道少林寺上代方 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 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 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 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指秘要》,道清大 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 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 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 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 無虛假,若再詳加審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

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是在專 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 眾人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 《般若掌法》,接看《摩訶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 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

少林群僧注視神山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 本古籍之中找到什么根據,作為強辯之資,但見他神色木然, 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 上了最后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 閉眼冥想,一言不發。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 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羅星道:“師兄, 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 斯,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 翻成華語是:‘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 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么?”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 是什么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

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 側耳傾聽。

神山又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 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 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 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 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 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

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 竺佛門般若掌的內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 訣,小僧倒也還記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 段武經的經文。

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 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不由得都臉色 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 三部武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 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 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一般。這么 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干干淨淨,而元元 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 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 得過。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大師,你說這般若掌、 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熟無比。 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 僧所使招數,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 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

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僧一出手, 真偽便即立判,怎么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 凜:“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么般若掌、摩訶指、 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 十門,小僧雖然都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 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 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 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 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 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于武學所知算得甚博, 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 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

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 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 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卻 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 知﹔而他身在遠處,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

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請光 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玄鳴、 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 已道:“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 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 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庄嚴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面 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 群僧見到他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 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 了!”

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國師遠來 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 持公道,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 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

眾僧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 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 旁人倒也沒什么,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僧裝神弄鬼,未 必便有什么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 不敢。只是小僧適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 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 國師指點開示。”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 下之意似乎是說,少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 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 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 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他這番話連責二 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

玄生朗聲道:“據國師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 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不錯!”玄生道:“敢問國師,

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玄生變色道: “便是國師?”鳩摩智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 這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 至于此,莫非是瘋了?”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 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 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發暗器。雖 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抵觸為限。玄生與 波羅星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 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門 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只此一人而 已。少林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 身兼擅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 天資極高之人,畢生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 少林全寺僧眾千余人,以千余僧眾所會者合并,七十二絕技 也數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 一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 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繁復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 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 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几項 功夫,卻也精通么?”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身形略側, 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 香的銅鼎受到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法 中的一招“洛鐘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 難,這一拳明明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 實已深得“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 掌中的一招“懾伏外道”,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 聲,有什么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多香灰跟著散開,煙 霧彌漫,一時看不清是什么物件。其時“洛鐘東應”這一招 余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 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 連捺三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地。

少林眾高僧心下嘆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中 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 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是說修習這三捺時用功之苦,每 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 看,不禁都驚叫一聲,那物事是一只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 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 處,還請方丈師兄指點。”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 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几個轉,轉定之后,本來向內 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 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 到般若掌中“懾伏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 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于己,霎時間心喪若死: “只怕這位神僧所言不錯,我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 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土高明得多。”當即合十 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鳩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 武功上花的時日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后 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 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鳩摩 智隨意拂袖,瀟洒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 聲而泄了真氣,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 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智的絕世神 功所鎮懾。

過了良久,玄慈長嘆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 天,人上有人。老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 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福薄之地,不足以 留佳客,你請自便罷!”

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人喜動顏色。神山上 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 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 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 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何況波羅星所盜 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 相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 已殊不足道。

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 何必太謙?”

少林合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 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 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么一來,不但少林寺一敗涂 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 覺賢、融智、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演變到這步 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 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絕技泄之于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 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總之為數不少,則再 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 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 可測,本寺諸僧無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 倚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 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揚揚, 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 方丈。這一切他全了然于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 有第二條路好走?

殿上諸般事故,虛竹一一都瞧在眼里,待聽方丈說了那 几句話后,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他斜眼望看師父慧 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几位師叔 連連捶胸,痛哭失聲。他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 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將 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 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 學過這几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這拳法、掌法、指 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

這個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后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 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 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得,則無 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系,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 之后,曾對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 屬有限,直到后來他在靈鷲宮地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 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游太虛,較 之佛家武功中的“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 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 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后見他使動拳法、掌法、指 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 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 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 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混。 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

明明不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 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使出便鎮懾當場,在 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 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 下,但終究是指鹿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 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余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 非。

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 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 功,何況“小無相功”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 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看不出來。玄慈、玄 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 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 林絕技又多經歷代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 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 和尚,如何敢妄自出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 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劫難,便欲挺身而 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余年來,他 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 之下,話到口邊,不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 絕技,實在并非貴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 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占上 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 不留絲毫余地?”

鳩摩智微笑道:“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 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 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 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 大聲呵斥。群僧這時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 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 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于他吐蕃國大有好處。

只聽他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 少林寺的風范,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 一副庄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了各位高 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 唉!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 法淵深,凡我釋氏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 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那人一面說,一面 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 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 指’絕技練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 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 向著對方彈了三彈。

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突 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 渡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 般。

這玄渡大師為人慈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 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他八個月。玄渡 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后玄渡閉 關參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 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 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后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 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 身子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

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 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 陣輪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 血不再涌出,再將一粒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喂入他 口中。

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珍瓏棋局 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 指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 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 別派的掌門人,種種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尸 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得悉玄難 是死于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 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

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變故,丐幫幫主庄 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 與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庄 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 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氣、武 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 應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 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回寺、連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 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倒 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 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 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 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門武功。”

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 一模一樣,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 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么?群僧都知鳩摩智是 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 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云集聆聽,執經問難, 無不贊嘆。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 佛門武功?

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 指?不是佛門武功?”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 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 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 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 此而知。”

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于人 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 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斗倒 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 封穴”之技頗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當下 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 絕技置身何地?”

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 佛門武學,你……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 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 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向 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 巨聲。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 般。

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 一立,似是行禮,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 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的“峽谷天風”。 虛竹見他掌勢凶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 掌”將他掌力化去。

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 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 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么?我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 派的神技,你怎么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 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么?” 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 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于本 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 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智哈哈一笑,道:“既 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 虛竹道:“是!小僧告退。”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 次。

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但看 他適才所演的几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 匹敵,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 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總是一個轉機,勝于一籌莫展,當 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高明淵博,令 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 眼里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 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 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便以羅漢拳和韋 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几招。”他將話說在頭里,虛竹只不 過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于 少林寺威名并無所損,但只要僥幸勉強支持得一炷香、兩炷 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

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 上几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 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掌的起 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經,半天練武,十多 年來,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 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 決非好勇斗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 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 摩,更是得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 氣流轉,護住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