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 跡,可是余魚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 來憂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 機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 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 們馬上回去。”
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弟兄都派 了出去,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 分,眾人勸文泰來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 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敵?”文泰來 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 搖頭道:“沒消息。”徐天宏道:“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異事情?” 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聽人說,西郊寶相寺這几日有人去羅 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爺一定沒有關系。” 眾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鬧事屬尋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余 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余魚同几次舍命相救的義 氣,熱血上涌,怎能入夢?見身旁駱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 起身,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 中睡覺。”展開輕功疾奔,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 各處溜了一遍,郁積稍舒,忽見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 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 泰來見對方人眾,悄悄跟蹤。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 外。四周地勢空曠,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 里,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于是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 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 躲,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座古廟,廟額 匾上三個大字,于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
文泰來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卻是要跟寺中和 尚為難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 要是有人恃強凌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泄數日來胸中 惡氣,于是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大殿望去,見 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起來, 回過頭來,文泰來眼見之下,不由得驚喜交集。
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 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么?”滕、 顧、言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 一齊急步追趕。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扑到那人身后,獨 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出洞”,直向他后心點去。那人縱出 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 實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魚同的長衫,要引開敵人,好讓余魚 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滕一雷武 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 只得遠遠跟住,卻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 進去。
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 里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里一掂,銀子總有 三四兩重,便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里。李沅芷道: “外面有几個債主追著要債,你別說我在這里。我只住一晚, 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發債 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 才進來的那個秀才住在哪里?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 么秀才?”言伯乾道:“剛才進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 有甚么人進來?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 相倒有几個在此。”
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 道:“咱們昨晚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 伯乾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去,搜出來要你的 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 這時掌柜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 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房門。房內一個大胖子吃 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 去推第二間房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的十八 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 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望,只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 也不以為意,仍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 出房外,剛到街上,只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 客店掌柜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余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 天丞上前夾攻。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三四招一攻,又把本 已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 掃,余魚同身子縱起,三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 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雙雙扑來,滿擬生擒 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 彭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盡是塵沙。彭三春著地滾出數步,宋 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亂擦。余魚同挺劍刺進他 的左腿,轉身便走。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 得蹲在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氣惱,又是慚 愧,給兩人包扎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 出去追蹤,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卻遇見了言伯乾、滕一雷 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還多了一個不相識的,這 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 言伯乾見師弟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相問。
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無所獲,大 家半斤八兩。
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 便是韓文沖。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 王維揚要他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反勸總鏢頭 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里逃生,心想 此后幫紅花會固然不行,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 韓文沖一說,連聲道:“對,對!”便即北上,去收束鏢局。韓 文沖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卻 在道上遇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見武林 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極是起眼,終于躲不開, 給哈合台認了出來。
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 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 對余魚同很有好感,忙約韓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不想再混 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 跟余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人,日后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 能置身事外?韓文沖一想不錯。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 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山洞 中的黑衣人。
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 她一個少年女子,如何抵擋,心中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 見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 尋將下去,挨到晚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哪里 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李沅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 然盡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 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 他雅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 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憂,不重不輕証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不由得痴了。過 了一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得几句:“……美人 皓如玉,轉眼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 來,突然大叫一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 “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兩句,盡在耳邊紫繞不去,想 起駱冰、李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 艷非常,然而百年之后,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 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來,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這里,不 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 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 在樹上,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 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鐘 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復,心想:“暮 鼓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 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山道上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 寫著“寶相寺”三字。
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眉,似憐世人愁苦 無盡,心下感慨,只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 和尚迎了出來,打個問訊,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 余魚同一怔,道:“在下到處游山玩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 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么?”那老僧道:“小寺本 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 素面相待。
余魚同吃過面后,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 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去 找李沅芷,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 高僧出家的經過,一幅畫中題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 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余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詞,能有偌大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 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 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 休”七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 如癲如狂。知客僧來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勸他早睡。余 魚同睡在床上,聽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 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中秀才、殺 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 憂無慮,逍遙自在,哪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 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分。回想駱冰對 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 而豈能便休?豈能割舍?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桌 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 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 看到這里,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神智全失,過了良 久,才醒覺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 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沖 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 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 空色。
余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几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 做早課,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 塵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 這合字在這里又沒垛子窯,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魚同一驚: “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 身,也要找到這小賊。”余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 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后激烈爭辯。哈 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定 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有沒有一個丑臉 秀才到寺里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 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言伯乾立即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住持說:“那秀才相 公早已不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 敲著木魚,慢慢走向后殿。言伯乾起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 嘴。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 說。”余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 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拂向他臉。宋天保疾忙后 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叫道: “哎啃,好痛!”蹲下地來。余魚同念道:“阿彌陀佛,痛是不 痛,不痛是痛!”敲著木魚,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卻不見宋天保出來,忙 撇下住持搶到后殿,見他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 三春喝道:“坐在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話, 滿頭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后追去,除了廚 下有個火工,此外不見有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脅下 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那和尚傷的?” 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 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面。
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覺他手腳軟弱無力,知 他不會武功,喝問:“剛才那和尚是哪里來的?”住持推說是 外地來的挂單和尚,不知來歷。滕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 半天,問不出結果,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住 持很有骨氣,并不畏懼。
滕一雷一使眼色,眾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里有 點古怪,咱們晚上來探。”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面食吃了, 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多時辰,毫無動靜。第二天哈合 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 到寺里和住持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 惡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 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滿臉傷疤,竟是十四弟余魚 同,又驚又喜:“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 不招呼,縮在一旁觀看動靜。就在此時,蓬的一聲,殿門推 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 人在鐵膽庄捉拿自己,后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 一見,怒火上沖,暗道:“菩薩有靈,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 里!”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各舉兵刃,在余魚同身周圍住。哪 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不理會,雙手合十禱告:“弟子 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擾清淨佛地,我佛慈悲。”眾人 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 么鬼,走吧!”
寺中住持和僧眾聞聲起來,見這干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 猶似凶神惡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來。余魚同并不抵 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 大門開處,只見一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 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灰布衫褲,腰中扎了一 條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越獄之 事,他還未知曉,喝道:“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 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伯乾 不及招架退縮,急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魚同也被他扯 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似乎骨 頭都已斷了几根。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不 免心驚。滕一雷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 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搶 在門口截攔,以防敵人逃走。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過,一齊躍到殿左。余魚同叫道:“四 哥,你……”文泰來道:“受傷了嗎?”余魚同道:“沒有。”文 泰來道:“好,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話,宋 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 就嫉惡如仇,這几個月來又遭到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這時 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后。兩人兵 刃尚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后領已被抓住。 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洞”,向文泰來后心點來。 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大 喝一聲,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 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 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
文泰來毫不停手,提起兩具尸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 躍開避過。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伸手接住了覃天丞,卻沒 余裕想到是具尸體。這只是剎那間之事,彭三春嚇得胡涂了, 手足無措,既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 手一拳,彭三春舉臂擋格,喀喇一聲,臂骨早斷。文泰來左 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腿,向 他胸口踢來。文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他左腳,左手推下, 右手上舉,把他倒提起來。顧金標和言伯乾雙雙來救。文泰 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 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 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哪知頭蓋撞破之后, 右腳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間連斃三敵,眼見顧金標和言伯 乾左右攻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適才三人可比,忽 地退后一步,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只大香爐,向顧金標猛擲 過去。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加上這急擲之勢,顧金標哪里 敢接,忙斜身閃避。香爐急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 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他躍開時,香爐已到眼前。哈合 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 力一擊,只見砰的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 四處亂飛。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 站在文泰來身后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顧 金標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戰團,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 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他觀看情勢,雖然 已斃三人,仍是敵眾我寡,而且其余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 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 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發掌打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一矮身,讓開了這掌,反手勾拿敵腕。文泰來見 他手法快捷,“咦”了一聲,左掌橫過他面門,斜擊對方項頸。 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抓他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 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頗感驚奇。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 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驚,蓬的一聲,背上已中了一 掌。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卻不知
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穿著牛皮背心。 這一掌如中敗革,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哈合台 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一坐,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 文泰來右掌翻過,“電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 頭,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擲向地下,忽然手 腕一麻,半身酸軟。
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 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文泰來順手 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將他直砸了出去。余 魚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 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來相救已然不及。
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扑上去,去勢竟比哈 合台飛身撞出更快,便在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他右足皮 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 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 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 來雙雙扑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
余魚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來猛覺腦后風生,回身 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敵人。言伯乾雙手鋼環叮當一 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 要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 手奪環。
這次仇人相見,不見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如 來佛俯首低眉,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斗。余魚同靠在佛像一 旁,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站在門口,面向 殿里。大殿上橫著三具尸首,都是頭蓋破裂,血肉模糊。言 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 使得呼呼風響。
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 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余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 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每一拳掌之出都 是猛喝一聲,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后發,或拳 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 喝聲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文泰來這路“霹靂掌”的掌風喝聲之中,隱隱蓄有風雷 之勢。言伯乾支撐到此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雙臂發麻,雙 環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 松,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 環本來在右,這時驀地向兩旁豁開,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 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將計就計,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 伯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只得回過左環,擋在 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 鋼環,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后。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環也已 被抓住。文泰來用力扳轉,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 雙手立斷,只得松了十指,一對鋼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 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他擲去。這一下勁道大 得出奇,言伯乾雖見兵刃飛回,然而耳聽風聲勁急,眼見鋼 環來勢凌厲,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閃避, 當當兩聲大響,雙環嵌入了巨鐘。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 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 跳的縱躍過來,行動儼如僵尸。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 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朮而成。他雙目如電,勾魂懾 魄的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 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心中 一震,急忙轉頭,展開霹靂掌,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僵 尸拳”,又拆了十余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
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搖晃,忽然流下 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 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動了。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 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 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雙目直視,絲毫不動。
韓文沖道:“言大哥,咱們走吧!”見他不動,拉他一把, 不料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氣絕多時了。他前腦 后背連接被文泰來擊中兩掌,已然震死。
韓文沖嘆了一口氣,向文泰來拱手道:“這位是奔雷手文 四爺?”文泰來點了點頭。韓文沖道:“兄弟韓文沖。”文泰來 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庄來 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斗張 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手,因此這人可說是介于友敵之 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說了姓名,相互點了點頭,都 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今 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來冷冷的,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 有余怒,說道:“告辭了。”拱手為禮,轉身出寺。關東三魔 也跟著走出殿去。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背后腰里插著余魚同那枝金 笛,走上兩步,叫道:“顧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顧 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來取。”他武功 頗非泛泛,十余年來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 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誰都沒放在眼里,對余魚同的沸 羹潑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痒地,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自 知非敵,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卻也不肯示弱,就 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當下一抖虎叉,准備迎敵。文泰來伸 手就來奪他虎叉。
兩人正要□拚,余魚同突然躍出,說道:“四哥,小弟已 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吧。”文泰來見他這 么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讓開了兩步。顧金 標收起虎叉,躍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我們就 懼怕于你?不如顯上一手,也好教你知道厲害。”這時三人已 走到外殿,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 燈,四大金剛坐在兩旁。滕一雷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 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喝道:“走吧!”
文泰來和余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奔出來看,猛見五 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扑將下來。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 泰來暗叫:“不好!”抓住余魚同左臂,使開“瞬息千里”輕 身功夫,躍出山門。腳未落地,已聽得殿里蓬蓬蓬几聲巨響, 煙霧□漫,塵土飛揚,几尊神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剛又大又 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余魚同 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夠啦!”文泰來一怔停步,問 道:“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舋,和顧金標等 疾向山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后腰一動,伸手一摸,金笛已然 不見,大駭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滕一雷等停步詢問。顧 金標又驚又怒,罵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 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見文泰來和余魚同從殿里奔出,相 距甚遠,怎么轉眼之間便能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 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別罵啦,要是他不拿金笛, 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嗎?”顧金標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 情,也就不言語了。
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報仇。韓文 沖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 沖回到洛陽隱居,閉門彈琵琶,再不出山,終于得享天年。
余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嘆了一口氣,說道:“四 哥,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嗎?”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 弟,別說你沒甚么對我不起,就是有,那也是無心之過,我 怎會介意?”余魚同道:“達不是無心之故,乃是有意的忘恩 負義。”文泰來微微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 說對我無義,有誰能信?”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面目毀傷, 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陣心酸,說道:“十四弟, 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難事,四哥也一力為你 擔當,為何如此心灰意懶?”
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 雖然交情都好,但從沒人如此真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 動情,但轉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于 是硬起心腸,冷冷的道:“四哥,你請回去吧。以后咱們不一 定有再見之日。我叫空色,你別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 轉身進寺。
文泰來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雖然 掌斃強敵,得報深仇,然見余魚同如此,甚是郁郁,不由得 長嘆一聲,悄回孟津。
余魚同回入寺中,只見滿殿佛像碎片,四具尸體橫臥就 地。他跪在殘破的佛像之前,深切懺悔,忽聽得輕輕的當□ 一響,抬起頭來,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閃閃生光。他吃 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李沅芷站在身后。這時她穿了女裝, 燈光下越顯嫵媚,只是滿臉幽怨。余魚同合十打了一躬,并 不作聲。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 在地下掩面哭了出來。
文泰來回到客店,駱冰已穿好衣服,帶了兵刃,正要出 外尋他,見他回來,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個人出去, 也不叫人家一聲。”文泰來道:“誰叫你睡得這樣沉?哪一天 讓人綁了去,怕還睡得不知道呢。”駱冰笑道:“那最好,也 好讓你嘗嘗著急的滋味。”見丈夫神色淒然,忙問:“怎么啦?” 文泰來道:“我見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駱冰一怔。文 泰來道:“咱們見總舵主去。”叫醒了陳家洛、徐天宏等人,述 說經過,章進第一個忍不住,跳起身來。眾人忙奔寶相寺而 去。
到得寺中,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人,想是寺僧見眾人惡 斗凶殺,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著 一張字條,取在手中,眾人圍攏來看,見字條上寫道: “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小弟罪孽深重,出家懺悔,以 了塵緣,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業,小弟日夕在佛前 為此禱告。小弟現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數月之后,方 能歸也。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尋翠羽黃衫去矣,務請設法 攔阻為要。
小弟魚同頓首再拜”
眾人看了都很傷感,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章進 怒道:“出甚么屁家?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瞧他還做不做成 和尚?”說著拿了燭台,就要去放火,駱冰連忙喝止。
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未必能做一輩子和 尚。”文泰來忙問:“何以見得?”徐天宏道:“第一、他還挂 念咱們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來心高氣 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 子,要去劫盜為富不仁的大戶。”說到這里,眾人都笑了起來。 陳家洛笑道:“哪還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連翠羽黃衫 都還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難。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不 寫和尚法名。看來他對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眾人 聽他一說,都覺有理,也就寬懷。
文泰來道:“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 得住嗎?”徐天宏道:“我們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 斗,霍姑娘稍勝他一籌。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 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來道:“那不成,這大魔滕一雷力氣 大得異乎尋常,十分厲害。”徐天宏道:“那么咱們趕快動身 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們辦完正事,再回來勸十四 弟吧。”眾人都說不錯。
眾人回到孟津,天已發白,便到酒樓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三魔既已動身,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 趕過頭去。眼下回部軍情緊迫,木卓倫老英雄他們正忙于應 付,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的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陳家洛心 想此言甚是,皺眉不語。
章進道:“那我先去吧,你們隨后來。”徐天宏道:“你性 子急,別途中惹事,誤了大事。”章進道:“我不惹事就是。” 駱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說道:“你不懂回語,途中好生不便, 目下到處有戰事,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座中只有陳家洛和 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十年之久,精通回語,駱冰這句話明明 是要他們去了。陳家洛仍是不語。心硯道:“少爺,那么我先 走吧。”徐天宏道:“總舵主,我瞧你還是先走最妥。你懂回 語,功夫又好,關東三魔和你沒朝過相,就是狹路相逢,動 手不動手都不打緊。你趕到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手,你還 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陳家洛沉吟半晌,說道:“好吧!”吃 過面后,謝了上官毅山,和眾人作別,跨上駱冰的白馬,向 西馳去。
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甚是關切,翠 羽黃衫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當即襲上心頭, 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以及陸菲青所說他 徒兒與她兩相愛悅的言語,又覺自己未免自作多情,徒尋煩 惱,然而要將心頭的思念置之度外,卻又不能。
那白馬腳程好快,只覺耳旁風生,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 旁掠過。到得午間,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 遠拋在后面。打過尖后,縱馬又馳,心想今日奔跑一日,關 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得上,晚間在客店中歇宿時,已全然放 心。
不一日已到肅州,登上嘉峪關頭,倚樓縱目,只見長城 環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線,俯視城方如斗,心中頗為感慨, 出得關來,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擲。關外風沙險惡,旅途艱危, 相傳出關時取石投城,便可生還關內。行不數里,但見煙塵 滾滾,日色昏黃,只聽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一過嘉峪關, 兩眼淚不干,前邊是戈壁,后面是沙灘。”歌聲蒼涼,遠播四 野。
一路曉行夜宿,過玉門、安西后,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 深黃,再由深黃漸轉灰黑,便近戈壁邊緣了。這一帶更無人 煙,一望無垠,廣漠無際,那白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奮, 發力奔跑,不久遠處出現了一抹崗巒。
轉眼之間,石壁越來越近,一字排開,直伸出去,山石 間云霧□漫,似乎其中別有天地,再奔近時,忽覺峭壁中間 露出一條縫來,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那便是甘肅和回疆 之間的交通孔道星星峽。
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有如用刀削成,抬頭望天,只 覺天色又藍又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峽內岩石全系深 黑,烏光發亮。道路彎來彎去,曲折異常。這時已入冬季,峽 內初有積雪,黑白相映,蔚為奇觀,心想:“這峽內形勢如此 險峻,真是用兵佳地。”
過了星星峽,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兩旁 仍是綿亙的黑色山崗。奔馳了几個時辰,已到大戈壁上。戈 壁平坦如鏡,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遠眺,只 覺天地相接,萬籟無聲,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他雖 武藝高強,身當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頓覺大千無限,一 己渺小異常。
到哈密城后,心想軍情緊急,對外來旅客盤查必嚴,于 是繞過城市,徑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來,尋思一過二堡向 西,就要打聽霍青桐的所在了,自己是漢人,只怕回人疑心 自己是奸細,如何取得他們信任,倒要費一番周折,還是換 了回人裝束較好,于是在二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皮靴 和條紋衣衫,到曠野中換了,把原來衣服埋在沙中。臨溪一 照,宛然是個回族少年,自覺有趣,不禁失笑。
但一路之上,竟沒遇到一個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 市集都已燒成白地,自是兆惠大軍干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 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著急起來,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 之上,卻到哪里去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尋訪,只怕再也 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盡往偏僻山地中亂走。回疆本 就荒涼,不循大路,更是難遇人煙,向南走了三天,干糧吃 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黃羊。
又走了兩日,途中見到几個牧人,一問之下,卻都是哈 薩克族人。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后,回部大隊人眾都往 西退走,卻不知退往何處。口方 徨無計,只得縱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馭,每天奔馳 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見皆是黃沙,天色蒙暗,不知 盡頭。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往往 一日之內數歷寒暑。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這時卻越 走越熱,烈日當空,人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個陰涼所在 休息,四顧茫茫,盡是沙丘,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 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白馬喝了三口,雖然奇渴難當,卻 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 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上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 困馬乏之時,忽然白馬仰起頭來,向天空嗅了几嗅,振鬣長 嘶,轉過身來,向南奔馳,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便也 由它。奔不多時,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再奔 一陣,地下青草漸多。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 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四蹄如飛。不一會,已聽得淙淙水聲。
轉眼之間,面前出現一條小溪,白馬奔到溪邊,陳家洛 跳下馬來,見水清見底,撫摸馬背,笑道:“多虧你找到這條 小溪,咱們一起喝吧!”俯身溪邊,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覺一 陣清涼,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想必出 自一處絕佳的泉水。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發出清 脆聲音,叮叮咚咚,宛如仙樂。那馬喝了几口水后,長嘶一 聲,跳躍了數下,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陳家洛飲足溪水,心曠神怡,胸襟爽朗,回顧身上滿是 沙塵,于是卷起褲腳,踏入水中,把頭臉手腳洗了個干淨,再 把馬牽過,給它洗刷一遍。然后在兩只皮袋中裝滿了水。冰 塊閃耀之中,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溪水芳香,當是上游有 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許遇得到人,能問到霍青桐的 行蹤。”于是騎上了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漸行溪流漸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時 水流逐漸被沙漠吸干,終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為奇, 但見溪旁樹木也漸漸多了。縱馬急馳了一陣,溪水轉彎繞過 一塊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銀瀑,水聲轟轟不絕,匹練有如自 天而降,飛珠濺玉,頓成奇觀。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不覺身神俱爽,好 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么景色,牽馬從西面繞道而 上。轉了几個彎,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時驚得呆 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水花四濺,日 光映照,現出一條彩虹,湖周花樹參差,雜花紅白相間,倒 映在碧綠的湖水之中,奇麗莫名。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無 邊無際的延伸出去,與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 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天而起,聳入云霄,從山腰起全是 皚皚白雪,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樹木。
他一時口呆目瞪,心搖神馳。只聽樹上小鳥鳴啾,湖中 冰塊撞擊,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樂音。呆望湖面,忽見湖水 中微微起了一點漪漣,一只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 接著一個濕淋淋的頭從水中鑽出,一轉頭,看見了他,一聲 驚叫,又鑽入水中。
就在這一剎那,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艷絕倫的少女,心 中一驚:“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圍棋子扣在手 中。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 花樹叢中鑽了起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 肌膚,漆黑的長發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 凝望過來。這時他哪里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 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 是誰?到這里來干么?”
說的是回語,陳家洛雖然聽見,卻似乎不懂,怔怔的沒 作聲,一時縹渺恍惚,如夢如醉。那聲音又道:“你走開,讓 我穿衣服!”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疾忙轉身,竄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發跳,暗想:“難道這只是個尋常 的回人少女?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 開,咳,真是不該。”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馬上逃開,但想 好容易見到了人,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時委決不下。
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 “過路的大哥你回來, 為甚么逃得快?口不開? 人家洗澡你來偷看, 我問你喲, 這樣的大膽該不該?”
歌聲輕快活潑,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
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責怪,于是慢慢走回湖邊, 緩緩抬頭,只見湖邊紅花樹下,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 女,長發垂肩,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雙腳,臉 上發上都是水珠。陳家洛一見她的臉,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 暗想:“天下哪有這般美女?”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 艷聖潔,儀態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 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時瀟洒自如,這時竟吶吶的 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陳家洛用回語說 道:“在下路過此地,天熱口渴,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 找到了這里。不料無意沖撞了姑娘,實是無心之過,還請原 諒。”說著行了一禮。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 起來:
“過路的大哥哪里來? 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平時說話對答,常以歌唱代 替,出日成韻,風致天然,自己雖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練 武功,卻沒學到這項本事。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不愿把自 己的事據實以告,說道:“我從東邊來,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 生意的,現今有件要事,要找一個人,要向姑娘打聽。”
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問道: “你叫甚么名字?”陳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 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愛西翰。”那 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 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誰?”陳家洛道:“我要找木卓倫老 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說道:“你識得他么?找他有甚么 事?”陳家洛道:“我識得他。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 兒霍青桐。”
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見過他們?”陳家洛道:“他們到中 原去奪還聖經,我剛巧遇著。”那少女道:“這就是了,你坐 下吧,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赤著雙腳,奔進樹叢中,不 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一大碗馬乳酒,遞給了他。陳 家洛謝了,先喝一口馬乳酒,甚覺甘美。那少女又遞給他一 把小銀刀,剖開瓜來,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咬了一口,香 甜爽脆,汁液勝蜜。
那少女問道:“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么事?”陳家洛聽 她語氣,對木卓倫很是尊敬,問道:“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 族的么?”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 了几名鏢師,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我得知訊息,趕來 報信,好教他們防備。”
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聽了這話,登現關懷之色,忙 問:“來報仇的人很厲害么?人很多么?”陳家洛道:“人倒不 多,不過武藝很好。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也不必怕。”那少 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馬上領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 她一面梳發結辮,一面道:“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 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們在這里瞧著牲口。天氣熱,我 下湖洗澡,哪想到這里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陳家洛見她說 話時天真爛漫,毫無機心,而玉容麗色,生平連做夢也想像 不到,此情此境,非復人間,一時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頭,拿起一只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几下,便 有几個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那少女迎上去,和她們 說了一陣,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里,要她們幫同照 料牲口之意。那几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拿了干糧和使用物品,牽了一匹 紅馬過來。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并無半根雜毛,腿長 膘肥,也是匹良駒。陳家洛去牽了白馬。那少女道:“你這匹 馬很好。咱們走吧!”一躍上馬,體態輕盈。她當先領路,沿 著溪流徑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漢人的地方,漢人對你好不好呀?”陳 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壞,不過好的多。”這時本想說明自 己乃是漢人,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一時倒說不出口。那 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她 聽得憨憨的出了神。
這天將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那少女一抬頭,忽 然驚叫起來。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半山腰里峭壁之 上,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 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艷華美,奇麗萬狀。
那少女道:“這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你聞聞那香氣。” 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從峭壁上飄將下來,那花離地約 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見花香之濃。那少女望 著那兩朵花,戀戀不舍的不愿便走。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說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嘆了 一口氣,道:“走吧,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聞到了花香, 那也是很大福氣了。”陳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縱身離鞍,向峭 壁上躍去。那少女驚叫起來:“喂,你干么啊?”
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已聽不到她的叫聲。他 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 實無把握,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手腳并用,緩緩的攀上了 十多丈,再向上時,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滑溜不堪,几次 失足,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才沒落下。爬到離花還有丈許 之地,峭壁忽然整塊凸出,在下面看來并不明顯,要爬上去 卻絕無可能。心想:“難道到了這里,仍然功虧一簣?”靈機 一動,從懷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拋了上 去纏住了。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凌 空躍起,看准地點,落在雪中蓮之旁,左手劍盾牢牢按在堅 冰之中,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只覺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輕輕 把兩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劍盾護住。
下去時看似艱險,于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他沿著峭 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墮之 勢,到離地三四丈時,雙腳在峭壁上一撐,如一只大鳥般扑 下來,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拋下劍盾珠索,微微一笑,雙 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陳家洛見她的手微 微顫動,抬頭望她臉時,只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有几 滴淚水落在花上,輕輕抖動,明澈如朝露。陳家洛不明白她 為甚么流淚,卻也不問。
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 如傻了一般,也不知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 去給她取來。”回頭瞧那峭壁,但見峨然聳立,氣象森嚴,自 己也不禁心驚。忽覺全身一片冰涼,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 漓,濕透衣衫,這時汗水冷了,手足也隱隱酸軟。那少女的 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 死而無悔。
天色將黑時,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 了火,把帶著的干黃羊烤熟,切開了與他共吃。她一直不說 話,陳家洛也不敢開口,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 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向神 禱祝。火光熊熊,映著她背影,四下寂靜,只有雪中蓮的香 氣暗暗浮動。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臉,走回來說道:“你不怕摔 死嗎?”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 心愛的那兩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 道:“這朵給你。”
陳家洛本想推辭,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 峻的命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便接了過來,暗忖:“要是紅 花會眾兄弟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 話,不知會怎樣想?”
那少女問道:“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樣高的 山崖上去?”陳家洛聽她語氣,知她全不會武,因此竟沒看出 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只要 膽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想了一會, 贊嘆道:“啊,你真勇敢!”
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 說:“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開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鮮 花一直開到天邊。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道: “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爸爸 和哥哥本來不許,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 后來見我吃了沒事,也就不管啦!”陳家洛本來想說:“怪不 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是這句話沖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
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只覺淡雅清 幽,甜美難言,心想:“不見她搽甚么脂粉,怎么這般香?而 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優雅的香氣?”正自神魂顛倒,突 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 “想是因為我愛吃花,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你不喜歡 嗎?”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 想:“這姑娘天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 反不夠光明磊落了。”這么一想,登覺心中光風霽月,再無蠍 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來。
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覓草,以及 女孩子們的游戲鬧玩。陳家洛自離家之后,一直與刀槍拳腳 為伍,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淨,此時聽她娓娓說來, 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抬頭望天,只見 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雙星,夾河相對。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 道:“這是一個男人。”那少女很感興味,道:“你講這故事給 我聽。”于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女仰 望銀河,見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登感郁郁,說道:“從 前瞧見喜鵲,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來不喜歡,哪知道它 們這么好,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以后我一定多喂些東西 給它們吃。”
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 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 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個詩人,做了一個歌兒, 講這件事的。”于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回語。 那少女聽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 暮”這几句時,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默默不語,望著火 光,過了一會,悄悄說:“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 來。”
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便即奇冷,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 枝,生旺了火,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睡處相隔很 遠,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邊。這天下午, 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 講了几句話,回人行禮退開。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 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這里去還有十多天路程 呢。”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甚是憂慮。那少女道:“剛才那 兩個大哥說,滿洲兵人多,咱們只好一路西退,叫他們糧草 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里餓得要命,沒力氣打仗。”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聽了此言,心想回人大 隊西退,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敕 命一到,兆惠自會退兵。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里,又是在大 軍環擁之中,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這么一想,便 即寬慰。
兩人曉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陳家洛內心似乎 隱隱盼望:“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就這樣走一輩子。”
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向那純潔無邪 的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 陪得她同行數日,已是非份之福,豈可更有他求?
這天傍晚,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突然忽喇一 聲,一只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 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 弱異常,呷呷的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
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道:“那邊有人!” 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 鹿。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頭被打死的大 鹿定是它母親了。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 站起身來,彎弓搭箭,對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 走越近。
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前,叫 道:“別射,別射!”那清兵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光 艷不可逼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 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站在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身抱起 小鹿,摸著它柔軟的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人打死了, 真可憐。”側著頭親親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 樹叢。
五名清兵議論了几句,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來。那少 女也發足奔跑,要跑到馬邊。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五 人分散了包抄上來。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打死這些壞人, 給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 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 毫懷疑,抱著小鹿,靠在他身邊。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
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回語 喊道:“干么的?過來。”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陳家洛向 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報之一笑,登時寬懷,心想他是在微 笑,那么這些清兵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叫道:“拿下來!”四名清兵拋下兵刃,扑了上來。 說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 光,竟然不敢褻瀆,都是扑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 聲未畢,忽然呼蓬、呼蓬數響,四名清兵一齊飛出,跌倒在 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來,原來都給點了穴道。那把總見勢 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道:“回來!”珠索飛出,套住 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總接連兩個筋斗,翻了過來。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著陳家洛。他牽了 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語問那把總道:“你們到這里 來干么?”
那把總楞楞的爬起身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 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強,說道:“我們,兆惠 將軍,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們,那里。”陳家洛心 想這話倒也不錯,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哪里?你不說實話, 我就不放人,不給救治,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把 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忙道:“我不騙,上司差去,星星峽, 接人。”他說回語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 “去接誰?”把總也用漢語說道:“接驍騎營一位佐領。”陳家 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給我看。”那把總遲疑半 晌,從懷里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 來公文封皮上寫著:“呈張佐領召重大人勛啟”几個大字。
陳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張召重已由他師兄 馬真帶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來?”隨手撕開公文。那把總忙 要攔阻,陳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時,見文中道:得知 張大人奉旨前來回疆,甚是欣慰,現特派人前來迎接,下面 署名的是兆惠。陳家洛心想:“張召重奉旨而來,似是下達收 兵的敕命,倒是不應阻攔。”把公文還給了把總,解開四名兵 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說,與那少女上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這樣的人,在咱們族里一 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沒聽說過呀?”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小鹿一定餓啦,你給它甚么吃 的?”那少女道:“不錯,不錯!”從皮袋里倒了些馬奶在掌, 讓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紅,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 中盛了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聲。少女道:“它是 在叫媽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