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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

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 一陣云霧騰空而起。陳家洛道:“怕要刮風吧?”那少女仔細 一看,說道:“這不是烏云,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怎 么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 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 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你聽這 聲音。”驀地里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 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沖過來。只 聽得鐵甲鏗鏘,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斗大一個“兆”字。 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 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 鐵甲軍離得遠了。

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 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 隊伍踏步而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只馬 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涌了過來。陳家洛左手一抄,把 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 害怕。”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 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 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

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于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 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后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 隊伍來去,正自布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 再找空隙沖出去。一瞧之下,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 的排著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 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 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 兵陣里。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這時 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

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里,看來 這條性命要送在這里了。”想到得與懷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 甜,臉露微笑,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喝一聲:“快跑!” 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沖出去。清兵待要 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 清兵。

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 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 過鐵甲軍隊伍,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 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 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 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 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發 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 光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 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 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 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只聽得當□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 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 喝止,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 前兀自縈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寧靜,不想□殺,回 頭一望,見手下一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 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萬步兵 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 大營。

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 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 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 陳家洛收起劍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

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 下馬來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几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 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 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 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

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陳家洛要見木 卓倫。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 你通報。”陳家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里逃生,已是 心力交疲,于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 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 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准能 見到族長。”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 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 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起。忽聽得營外 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 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 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 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 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后。陳家洛心想:“等他們 辦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認。”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 了半邊臉。

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 陳家洛也隨眾俯伏。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 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御,讓你們的年輕兄弟 高興一晚。”號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 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 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年輕的戰 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霍阿 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御去了。陳家洛見眾回人 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 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 的禮法要寬得多。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 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 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于女方,卻是凰求鳳,而 不是鳳求凰了。

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涌出大群回人少 女,衣衫鮮艷,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 火堆走來。陳家洛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并肩走到木卓倫 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 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來,窈 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

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 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只 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 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 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 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几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 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并見雙姝,不 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 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 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的許 可,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 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顧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 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 飯、烤肉、蜜瓜、葡萄干、馬奶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 著一個鹽岩雕成的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 過了一會,新月在天,歡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 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帶,套在他項頸之中,于是 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于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 席地、歡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馬奶酒 一下肚,臉上微紅,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 紛紛手攜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 望。陳家洛隨著他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 正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 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 配得上她呢?”

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興,眼 中含著淚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 又驚又喜。原來她妹子喀絲麗雖只十八歲,但美名播于天山 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 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 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几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 拿著一條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唱道:“誰給我采了雪中蓮, 你快出來啊!誰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陳家洛一聽,耳中嗡的一聲,登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 然一只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帶套到了他頭頸 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眾回人 一陣歡呼,高聲唱起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 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的面 貌,以為只是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 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那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 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后。陳家洛覺得 她嬌軟的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 不知是身在夢境,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迎戰。兩 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者 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會, 兩騎在前,后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余丈時, 各人下馬走來。

那滿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后面跟著四名隨從,卻 是嚇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兩 個頭,身子粗壯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么?” 神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 之刺骨,這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几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 住,刷刷數聲,白光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 下戰書。要是你們識得時務,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 們性命,否則兩軍后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 要后悔。”他說的是回語,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

木卓倫見群情洶涌,雙手連揮,命大家坐下,凜然對使 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們財物,真神 在上,定會懲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 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 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 兵勢大,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 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

那使者見此情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后天教你們 個個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嚴重侮辱對方 之意。早有三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 我們敬重賓客,讓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 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隨從巨人搶將上來,推開三名 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們這種人 有甚么用?今日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 說道:“來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几匹駱駝系在一株白楊樹上,便 大步走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几下,猛喝一聲: “起!”竟把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 那人輕輕一拉,已把一頭大駱駝的□繩扯斷,在駱駝后臀踢 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 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 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大,行動竟然迅捷異常,一 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只几百斤的大 駱駝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 第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砰的一聲,對准駱駝頭上 就是一拳。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几下,扑 地倒了。第四個巨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 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七丈之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 倫三虎、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 們母親生育這四個巨嬰時過于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 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 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口方徨煩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 連連,卻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他和同伴把母虎捆 住,見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把小虎殺 了,卻把母虎養在家里,每日獵些野獸喂它,擠虎乳把四個 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后更是身材魁偉,神 力驚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 過去抓住頭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時斃命。四兄弟食量 奇大,靠打獵為生總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 獵,遇見四人,見他們生具異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 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一顯威風,好叫回人 見之畏服。

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 敵人面前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么弄死 了?你們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 張八嘴,吵了起來,眼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 多為勝,欺辱使者么?”

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 牲口,實是無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 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難道會怕你們這 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 見兆惠將軍。”此言一出,眾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 哼,我們這里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 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 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和你 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們這里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 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瞧瞧我們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 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你來挑吧,挑著誰, 誰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 嚇得她當場號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丑。他眼珠 亂轉,在人叢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 前,指著她道:“那么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為了全 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 弱羞澀的模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 感后悔,覺得這個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卓倫、霍青桐和 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 勇氣,但都不免暗暗擔憂。霍青桐更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 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域,危險不可 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 何必派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 如此無禮,后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 子有沒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 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個個咬牙切齒。

香香公主對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 身牽了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 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 者道:“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 你們軍中去見兆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 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駱 駝負千斤,人只負百斤。然而是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 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么?”使者道:“他們笑你 們身材雖巨,力氣雖大,可是并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 拳捶胸,厲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道: “你又有甚么用?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 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 眾回人瞧得小了,當下走上三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 的人,可是比你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家伙上 來吧!”

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 “青兒,你瞧他是誰。”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 女兒眼中含淚,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兩個 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怎么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 怎么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無數不解之事都涌上心頭,見他 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 還比他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 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 選中,不得不挺身應戰,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 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 愾同仇,早有几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來,要代他決斗。 陳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几個滿洲人不中用得 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的小弟弟來試試吧。”語氣之 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 手要抓。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 人,對木卓倫道:“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 不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 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 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 個大家伙同時上來。”那使者道:“那么你們出几個人?”陳家 洛道:“几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動,都 覺他未免過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么厲害?大虎,你先上。” 忽倫大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 比?”陳家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樣?”使者道:“文比是 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 輸。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 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想:“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 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 一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家洛淡淡一笑,道: “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樣。”使者道:“咱們只在比力氣、斗 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材,料想靈 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 心想:“這么你可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 見他身上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 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么 一個文秀青年?

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 她容光煥發,凝望著陳家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 柔情,竟無絲毫擔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轉頭望陳 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閑,泰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 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紅,轉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們是 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 闡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朮兵刃,即或不勝, 也決不會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 躲閃避讓,他究是血肉之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 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先打,或能出奇制勝。

陳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倫大虎走上兩 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桐說:“請你過來, 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 側身,閃避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 子勝他。”陳家洛低聲道:“你放心。”霍青桐無奈,只得和那 使者站在兩側作証。

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眾人凝神 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

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好漢打第二 拳,如果大家沒事,那么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 第四拳。”霍青桐抗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 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流,方得 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 路讓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慷慨大方。”提 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 格作響,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漲了几乎一倍。陳 家洛雙腳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 拳打得直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骨,站在陳家洛身后,擺好 馬步,以便他飛跌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 佑。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 就一定不怕。

忽倫大虎雙腿微蹲,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 股疾風,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向 后一縮。陳家洛胸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 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實無厘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 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 出。

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 結實實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 衣襟上輕輕一擦。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 笑道:“夠了么?”忽倫大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 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處,無 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洛內功精 深,胸肌借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 如花,長長吁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這點,甚 是驚疑。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 “打!”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 向后作勢,隨手一伸,輕飄飄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 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 大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 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忙運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 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剎那之事,哪知陳家洛這一拳發得 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之力都 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依,要想收勢,哪里還來得及? 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 巨大的身軀已扑翻在地。

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 人打倒已經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 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哇哇大叫,原 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

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扑來。 忽倫大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扑上□拚。眾回人見狀,紛 紛搶前救援,混亂中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 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楞 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 齊退開。

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 來吧。”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三虎背后, 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 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 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里掏了兩把。四虎大痒,身子縮成一 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么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痒,憨態 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 依言縱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 亂舞,卻哪里打得著人?

霍青桐驚叫:“小心后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后有拳風來 襲,倏地縱身,躍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 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 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

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游走,存心戲弄,也 不出手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 連衣衫也沒能碰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 發,俱都為他擔心,但時候一長,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 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 被撕下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早看出陳家 洛是武朮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道:“住手,不必打啦!” 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 躍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扑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 虎一齊站到他身后,張開六條手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 弟獵獸時常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 脫。眾回人一見大驚,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扑來,正想后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 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 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 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 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 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蓬的一 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里。這土坑正是他適才拔起白 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 哪里掙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准方位,突 然站住。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 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 虎就如騰云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里怪叫,心 里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 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恰好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 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沒駱駝 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 他自身力道。

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彎腰 挺頭,向前猛沖,要一頭把敵人扑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 家洛頭頂狠狠砸下。

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 尺之際,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 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 然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 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 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起兩人辮子,牢 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 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人更是吶喊歡呼。

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 辮子打結,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 因兩人用力拉扯,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 仰之心。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 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 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人質朴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 有點后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 興。

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 他們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 駝,很是不該,這四匹馬賠給你們吧。”木卓倫執意不要。 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 跳上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 “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洲 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 子,讓她去吧,可實在放心不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 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 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后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 哪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里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 路來,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 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

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 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 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 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 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 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 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 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

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 出手,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總舵主你瞧 去得么?”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 我只能從旁盡力相助。”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里的情形 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去,在下自當盡力護送。要是覺 得不去的好,那么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里的事 操心,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 出一點兒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 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 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 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 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 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 陳總舵主,那么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 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 一邊。

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几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 陳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 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 主抱住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 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歡送 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 了馬跟隨在后。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只 覺空蕩蕩地,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 無際的大漠之中。

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 然掩面奔進營帳。

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 營中。和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 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穿皇帝親軍驍騎營 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 將已將戰書送去。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 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悟。”對身畔的清兵 道:“傳令升帳。”

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參領、 佐領,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 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 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嚴,然后 傳回人使者入見。

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 無畏懼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 都感驚異。兆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 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 父親的復書,雙手呈上。

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 的幽香,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 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 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 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 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香香公主向 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 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 几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 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 如此殘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 過盤子,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

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愿為她 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 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 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 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 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 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几個字, 哼了一聲,道:“好,后天決戰,你們回去吧!”坐在他身旁 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

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 睹,聽得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 對頭張召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 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 現身。

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 上躍起,不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后。陳家洛左手攬住 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 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 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閑事,心下 不滿,均不相助攔阻。

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 重已繞到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 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 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 “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余裕對她說明 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 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扑來, 避開了余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 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 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 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 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后倒踢。 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余。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 “快走!”香香公主提□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扑 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馬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扑去。 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 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 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 “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 拚斗,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里 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 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 思,也不商量,一齊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 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 這次糟啦。”哪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 叫道:“你快走。”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 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又無回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 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松,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 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 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 著兩人并轡而去。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沖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 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斗,為時雖暫,但死 拚硬搏,實已心力交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 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 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 跨下馬來,仰臥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 羊乳,給他在手腕上涂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上馬,忽 聽身后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 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 彪軍馬沖來。

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 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沖!”白馬向 前飛奔,跑了一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 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 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 神間,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 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 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后面清兵羽 箭已颼颼射到。

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 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 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里。 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 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 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沖向清兵。 隨后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 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么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 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沖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 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么?” 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沖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 見后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 邊。文泰來道:“咱們向哪里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 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 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 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 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 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 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 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 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 從南包抄上來。

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 夜里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 下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 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 微微一笑,卻沒有動。

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里,眾人跟 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 身上都帶備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 余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 中,怒火沖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殺。周綺一 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 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 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 “很是,很是。”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 硯連連拍手大贊:“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沖到坑口。 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 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 魂飛魄散,轉頭就跑。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 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 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 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 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 在坑邊,筑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 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 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捆 箭回來。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 青桐的妹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 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

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 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 道:“九哥你怎么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 道:“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么?”陳家洛道:“好, 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 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里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 面答應。

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 靜,一時也沒查到甚么。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 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 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 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 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于是說 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 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 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 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 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 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 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里 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 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 子細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后才能去湖 北。他師兄便和他回來。過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 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 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甚么大事?”衛春華道: “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么人。”陳家洛眉頭一皺,隱 隱覺得有甚么事不對。

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 卻抬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 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占 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 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么說的?’張 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 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 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 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 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贊馬道 長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嘆了口氣道:‘師 兄既這么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 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 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 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 召重始終不睡,好几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 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 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里,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 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栗栗之 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 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于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扑,隨 即向后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 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

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 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香香公主從 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 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 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 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 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 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 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 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扑上,左腿橫掃過去。哪知張召重是故 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 好踢到劍上,一只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 險地,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 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只斗了几回 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 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 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么話?”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 時外面聽到我們爭斗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 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 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后,現今在北京雙柳子 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 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干系重大的 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里。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 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伙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 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 了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 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 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里,想不到會和 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 “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云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 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 洛身上更靠緊了些。

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不住,沖口而出: “她說甚么?”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 就要下雪了。”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 臉說道:“總舵主,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 她?”

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 綺急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 陳家洛心想:“我几時欺侮過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 說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都 是很敬佩的………”周綺搶著道:“那么為甚么你見她妹妹好 看,就撇開了她?”

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 咱們大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几句話,也不過是 尋常朋友罷了,說不上甚么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 “冰姊姊,你怎么也幫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 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么含情脈脈的,我雖然蠢,可也 知道這是一見鐘情……”駱冰笑道:“誰說你蠢了?又是含情 脈脈,又是一見鐘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岔,成不成?冰 姊姊,咱們背地里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怎么忽然又不算 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 詫異。

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 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周 綺一呆,道:“真的么?”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 時釋然,說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 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漫,當場 認錯,都笑了起來。

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 是親熱,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 下,喜道:“你說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 道:“咱們沖!”

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到,吶喊沖 來。眾人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沖出,奔不數丈,忽然“哎 喲”一聲,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 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衛春 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我沒事……”話聲未畢, 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

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 霎時之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 回去!”各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余魚 同、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沖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 “射人先射馬”的宗旨,羽箭盡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 如何突出重圍?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條。”徐天宏道:“木卓 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定會派兵接應。”陳家洛 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么遠,只怕他 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硯道: “我去!”陳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 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洛對心硯道: “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沖出去。”說 了去回人大營的方向路徑。于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沖 去。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 腿勾住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 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 無准頭,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 沖風冒雪,突出重圍,都歡呼起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 就如兄弟一般,見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 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當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 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后縱聲高歌,唱的是 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 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么好聽。他們 唱的是甚么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輕輕 跟著文泰來唱,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

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 將黎明時,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發上肩上都是積雪,臉 上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 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么隔了這久 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 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么事?怎么吞 吞吐吐,要說不說的?”

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 眾回人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 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 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嘆道:“要是霍青桐不 肯發兵,那就……難了。”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 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 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難道會不 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么事 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 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 她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并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 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 信遞了上去。

木卓倫正派人四出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 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萬狀,一 見女兒的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

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 “總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里走來走去,沉吟 不語。不一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 伍已集。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 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交集,還道聽錯了話, 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說甚么?”霍青桐道:“我說不能 去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沖,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 多智,或許另有道理,問道:“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 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 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 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 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 反而再饒上几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 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 他們死了,又有甚么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明 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 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 說?怎樣干?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聽 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胡涂啦,你別放在心上。怎 樣辦?快說。”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 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到她智謀遠勝于己,便道: “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過去。

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后站起身來,道: “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 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 為定。”和父親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

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 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 “愿真神護佑翠羽黃衫,愿真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 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隊 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

回入帳內,心硯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 “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 “你起來,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 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敵兵卻有几千。救兵遲到一步, 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沖 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 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住……”越想越怕,放聲大哭。霍 青桐皺眉不語。

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 十分忠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 彷徨無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 肉,黃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 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 花會的人再英雄,單憑八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 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 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來, 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畫了 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里 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么?”木卓倫回頭望著 心硯,無話可說。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 身一人,從四五千軍馬中沖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 “你說兆惠要咱們上當,那么咱們從他隊伍側面進攻,打他個 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 千,正面開仗一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 舍不下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 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 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 “我們公子有甚么地方對不起姑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 來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 不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聽了這几句話,知心硯已有 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 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 塊。”哭著騎上白馬,奔馳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 刀山油鍋,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 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三國演義》。 我師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 可真妙極了。那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 只有出奇,方能制勝。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將計就計,狠 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 道你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 說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發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 各隊隊長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 一邊。這時帳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雪數寸。木卓倫想 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 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 人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 六各隊隊長,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 如此如此。”六隊青旗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師派出去構筑工事,卻不去 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隊三位隊 長,你們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隊 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 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扎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 隊長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 哈薩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聯 手抗敵。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 西路白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 旗第二隊居中策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樣……”正要詳加解 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首沖入救人。 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首沖入救人。遇到清兵時如此 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 有一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

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去干不急之 務,卻派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么用心?”原來回人中 青旗白旗兩軍最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 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尤為疲弱,平時只做哨崗、運輸 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 懷疑。

霍青桐道:“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沖天,叫道: “我再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 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 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馬,叫道: “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黑旗第三、第 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族長,在 風雪中向大漠馳去。

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妹,爹爹心中亂啦, 自己都不知道說甚么,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 額頭滲出冷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 “瞧你累得這樣子,你息著。我去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 你指揮東路青旗各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奔 了出去。

這時回人大營只余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 士空營而出。

心硯心中氣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 處奔去。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攔,敷衍了事般 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 丈余。他沖近土坑,章進歡呼大叫:“心硯回來了!”

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 放聲大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么啦?”徐天宏嘆道: “還有甚么可問的?霍青桐不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 她磕頭……苦苦哀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人 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么哭。陳家洛不愿讓她難 受,說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沖不出去。”香香公主 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 上一陣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 給她。

徐天宏道:“咱們是沖不出去了。四哥,你說該怎么辦?” 文泰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 用意,說道:“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 洛訝道:“我們兩人?”文泰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 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兄 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身上。”衛春華、余魚同、 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們死也瞑目。”陳家洛道: “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總舵主,時機緊 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 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 死別,都十分難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 和香香公主上馬而去。

眾人心頭沉郁,又擔心陳家洛不能沖出重圍。文泰來豪 邁如昔,大聲道:“咱們這里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 十個人,現今已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弟,咱們要殺滿 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 些滿清兵壞死啦,咱們殺足三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 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里還有八人。 紅花會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 雪地中慢慢爬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只 聽心硯數道:“一、二、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 致也提了起來,叫道:“就是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 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這越來越不容易啦。要是 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道:“那只好請五 哥、六哥慢一點駕到。”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赫志、常伯 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 大家如此,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 辱沒了他。”章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 歸天,先殺韃子八百人!”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干么不殺 足一千人?”衛春華叫道:“啊,總舵主,怎么你回來啦?”陳 家洛縱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年劉關 張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 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 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死。”陳 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 五弟吧!”眾人都說:“不錯,不錯。”心硯大是感動,哭了起 來。

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閑 談。徐天宏笑道:“這時如有一壇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 了他一眼道:“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

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 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么?”余魚同 于是把自己如何對駱冰痴心、如何在鐵膽庄外調戲她的事,原 原本本的說了,最后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了,卻又 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

文泰來哈哈大笑,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 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字,但 我自然看得出來。我知你年輕人一時胡涂,向來不當它一回 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 慚愧,又是感激。

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 一件事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 冰道:“你是大和尚,歸天之后,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 世界。我們八人卻給五哥、六哥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 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 是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 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還俗。與眾位哥哥姊姊同赴 地獄,勝于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 預備迎敵。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 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 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 迎了上去。

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 叫你逃回去啊,在這里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來,道: “你死了,我還活得成么?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 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

周綺嘆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堅,其實 當真是我錯了。”陳家洛道:“怎么?”周綺道:“想不到這小 姑娘對你竟如此情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 母夜叉,只要有這樣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 駱冰對周綺道:“怪不得你這般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 綺道:“不是么?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 得愛妻當眾稱贊,心中樂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 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 垂柳拂水面,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她 唱一段,陳家洛低聲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 首相之子塔依爾從小相戀。后來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 王不許女兒再和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 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 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

庫車國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駙馬,并讓他繼 承王位。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位,再加上美麗的公 主,也不能令我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 后來便偷偷回國。這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 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等她病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 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她道賀的一只禮物箱 子時,塔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斗,被塔依爾 殺死。國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 憤怒的父王扼死。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尸身,唱著挽歌,走 上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

當她唱到曼長淒切的挽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 不禁淚水盈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 運。

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來瞧!”大家爬 到坑邊,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 過來偷襲,衛春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 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靜聽。酷 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 止,想再爬動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住,再也掙不脫 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几名清兵埋葬 在冰雪之中。

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 坑中點火取暖。

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 只怕清兵馬上就要進攻。”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 在坑邊。這時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 不集隊來攻。

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 娘問你些甚么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 人,又問鐵甲軍有沒沖鋒。”徐天宏大喜,叫道:“咱們有救 了,有救了!”眾人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 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綺道:“怎么?”徐天宏道: “清兵的鐵甲軍一沖過來,咱們還有命么?”周綺道:“咦,也 真奇怪。”徐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几千人一 起沖鋒,咱們八九個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 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踏成了肉泥。再說,他們一直 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 次清兵可客氣得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 要引回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 進道:“她不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她一 定另有法子。”周綺笑道:“是么?我本來不信她會這么壞。” 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余人回入 坑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