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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梁山泊、祝英台」

狄雲在雪谷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練得純熟無比,再也 不會忘卻,於是將「血刀經」燒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走了,他還是不敢到山洞 裡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墊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的事情辦了,就回這雪谷 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明白他們心裡在想些什麼。這裡誰也不會來,還是 住在這裡的好。」

於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舖去,瞧瞧師父怎樣 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他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雲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 鬥,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頭發、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 時他武功雖然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中原的高手,非給 他們殺了不可。於是買了一套鄉民的青布衣褲換上了,燒去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 煤焦抹黑了臉。四川湘西一帶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為諸葛亮服喪的遺風。狄 雲也找了一塊污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卻是誰 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幹,幸好,始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舖老家,其時天氣已暖,田裡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 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漸漸地臉上炙熱,心跳也快起來。

他沿著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 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 這座房子比原來的小屋少說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有草草之意,但氣 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想:「師父發了財回家 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下,高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 口,心想:「不知屋裡還有沒有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丟了師父的臉。且 瞧個明白再說。」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艱難,才有這番謹慎,正自思量,屋裡走出 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氣,問道:「幹什麼的?」

狄雲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 水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父在家麼?」

那人哼了一聲,道:「什麼七師父、八師父的,這裡沒有。」狄雲一怔,問道: 「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麼?」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幹麼?要討米嘛,也不用跟 人家攀交情。沒有,就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雲掛念師父,好容易千裡迢迢地回來,如何肯單憑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 「我不是來討米的,跟你打聽打聽,從前這裡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 還住在這裡?」

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這裡主人不姓戚,也不 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給我請吧。」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光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 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 叫化羅嗦不羅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麼?」那管家一聽,臉色 微變,向狄雲打量了半晌,說道:「小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雲,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閱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 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尋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 有什麼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爺姓什麼,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舍些米 飯,你……你就是老爺吧?」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老爺,心中倒也歡喜,笑 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你幹麼當我是老爺?」狄雲道:「你……你樣子 ……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當真發了大財,定有好處給 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幹麼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雲道:「沒 人叫我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 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 你叫他也去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老吩咐便是。」

狄雲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 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道:「財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 笑罵:「他媽的,胡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說道:「我是財主老爺,你 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著狄雲耳朵,笑道: 「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雲毫不抗拒,跟著他進去,心道: 「怎麼晚上開工?」

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見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 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土坑邊緣幾乎和四面牆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 通道。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了這所 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裡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狄雲道:「是,是! 我知道,這裡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 道:「不錯,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

狄雲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著,不可亂走。狄雲答應了, 心中癒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都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灶頭,只擺著一 只大行灶,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民,大家鬧哄哄地喝酒吃 飯。狄雲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 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遊手好閑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伙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兒們大家出力挖掘,盼 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麼有用的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 撞擊泥土之聲,擦擦擦地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掘了兩個多月 啦,屁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裡真有寶貝,也要看你有沒福氣拿得到手啊。」

狄雲心想:「他們想掘寶?這裡會有什麼寶物?」他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挨 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叔,他們要掘什麼寶貝?」那人低聲道:「這寶 貝可了不起。這裡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裡有寶光上沖,知道 地裡有寶貝,於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因此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 白天睡覺,夜晚掘寶。」狄雲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麼寶貝呢?」 那人道:「工頭兒說,那是一只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 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說是不是寶貝?」

狄雲連連點頭,說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 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的。工頭說的,掘到了聚寶盆後,可以借給 咱們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麼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放什麼 東西。」狄雲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 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著盡說不幹,快挖,快挖!」

狄雲心想:「世上哪有什麼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 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問道:「這裡主人姓什麼?你說他不是本地人?」 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麼?」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 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 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 覺這人相貌好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麼紙片碎屑,木 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中一凜, 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錯, 果真是他。」

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污穢之極,今日卻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 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 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思:「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 呂通相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才得 以大勝萬門眾弟子。現在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也沒什麼了不起,但當時 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裡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 這裡挖掘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 樣發了大財?」心下暗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恩人,但是拜謝 也不忙在一時。他怎麼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師父竟死了麼?」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到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 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麼東西。那 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東西。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 中拿著一根鏽爛鐵釘,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快挖, 快挖!」

狄雲和眾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在旁監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 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 睡了。睡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骯臟,旁人不願和他親近,睡覺吃飯 時都離得他遠遠的。狄雲正是求之不得。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 要假裝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 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裡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 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 並不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 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 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 是把小屋拆了。」

狄雲別過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 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塊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 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 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 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 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不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 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信 步向那山洞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鑽過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洞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鑽進山洞, 見洞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灰 塵。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 笛,仍是這麼放在洞裡的石上。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鏽。

當年逢到冬天農閑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裡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 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 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只鳥,那當然是過年時 節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個字。他 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什麼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 隨手翻開書本,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他心裡 清清楚楚地湧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只 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樑山伯,祝英台!樑山伯,祝英台!」湘西一 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蝴蝶叫「樑山伯,祝英台」。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 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 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麼?」狄雲見她 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難過的語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 的不對啦。」

後來,戚芳照著那只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自己鞋上。到過年的時候, 又繡了一只荷包給他,也是這麼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 些紅色、綠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之後,就給 獄卒拿去了。

狄雲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 這麼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 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 他心想:「這裡從沒人來,難道是野獸麼?」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裡的。」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咱們得好好在這裡尋尋。」狄雲心道:「 怎麼到這裡尋寶來著?」閃身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兒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他從樹後望將出去,只 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 來。這人身材高高的,氣宇軒昂。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出去一 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他怎麼會到了這裡?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後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卜垣、吳坎、馮坦一齊 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雲所殺,只剩下七人了。狄 雲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裡,尋什麼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麼?」

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裡有個山洞。」那蒼老的聲音道:「 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跟著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雲手萬 震山。狄雲和他多年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沉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態。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眾弟子一擁而進。洞中傳出來諸人的聲音:「這裡有人 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了。」「不,不!你瞧,這裡有新的腳印。」 「啊,這裡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言師叔,他……他將連城劍譜 偷了去啦。」

狄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譜麼?怎地攪了這麼久, 還是沒找到?什麼言師叔?師父說他二師兄言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 不在人世,怎麼又會鑽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他們瞎猜 一通,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四下裡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師叔 既來過這裡,那還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長發這廝真工於心計,將劍譜藏 在這裡,別人還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當然工於心計啊,否則怎麼會叫 『鐵鎖橫江』?」

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著那鄉下人過來,這人腳步好快,一會兒就不見 了。這個人說不定也有點兒邪門。」萬圭道:「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 路走了。若不是他,咱們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來。」

狄雲心想:「原來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麼隱僻,又怎會給他們找 到。」

只聽得各人亂轟轟地到處一陣翻掏。洞裡本來沒什麼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 不過是將幾件破爛物事東丟來,西丟去地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 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巖石,哪裡挖得下去?萬震山道:「沒什麼留著了,大伙出去, 到外面合計合計。」

只見眾弟子隨著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巖石上坐了下來。狄雲不願給他 們發現,不敢走近。這八人說話聲音甚低,聽不見說些什麼。過得好一會,八個人 站起身來走了。

狄雲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師伯言達平盜了去。我師 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說要找什麼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裡恍然大悟:「這老丐哪裡是找什麼聚寶 盆了,他也是在尋找連城劍譜。他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於是到這裡來 仔細搜尋,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麼一座大屋,然後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怕別人 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騙鄉下人的鬼話。」

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來來去去,顯然是別有用 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 了。這件事尚未了結,我到那大屋去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古怪,一百個不 對頭!」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裡?他的家給人攪得這麼天翻地覆,他知不 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裡,享福做少奶奶吧。萬家的人要來搜她父親的屋 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這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晚上,大屋裡又是四壁點起了油燈和鬆明。十幾個鄉民拿起了鋤頭鐵鏟挖地。 狄雲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別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 頭發蓬鬆,不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塗上一些泥灰,當真是面目全 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隨過自己,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於是將纏頭的白布和腰 間的青布帶子掉換了使用。這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負著雙手, 在坑邊踱來踱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象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著個碧玉戒 指,腰帶上掛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雲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 還遠,那老乞丐顯然並未知覺。狄雲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 近了,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那老 丐還是沒發覺。狄雲早已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卻如 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雲對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學了三招劍法,便將萬門 八弟子打得一敗塗地,全無招架的余地。「但怎麼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 是他麼?是認錯人了麼?不,決不會認錯的。」狄雲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武功進步到 了極高境界,於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是全無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狄雲很是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誰還聽不到你們在偷偷 掩來,還是這麼躡手躡腳,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間,那老丐 身子微微一顫,側過了耳,傾聽動靜。狄雲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麼?」其 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的狄雲,他不會聽到腳步聲的,再走近些, 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發現。可是那老乞丐已 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龍頭木拐。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砰的一聲響,大門踢開,萬圭當 先搶入,跟著沈城、卜垣跟了進來。七人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師哥,怎麼不請進來?」

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雲手萬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 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笑道:「言師弟,幾年不見,你發了大財啦。」

這三句話鑽入狄雲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片混亂:「什麼?這老丐便是……便 是二師伯……二師伯……言達平?」

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幾年買賣很好啊。」萬震山道: 「托福!喂,小子們,怎麼不向師叔磕頭?」魯坤等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弟子 叩見言師叔。」那老丐笑道:「罷了,罷了!手裡拿著刀劍,磕頭可不大方便,還 是免了吧。」

狄雲心道:「這人果然是言師伯。他……他?」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裡開煤礦嗎?怎麼挖了這樣大一個坑?」言達平嘿 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弟仇人太多,在這裡避難,挖個深坑是一作二用。 仇人給小弟殺了,就隨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這土坑便是小弟 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師弟真是想得周到。師弟身子也不肥大,我 看這坑夠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達平微笑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余了,葬八 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雲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想起丁典的說話,尋思: 「他們師兄弟合力殺了他們的師父。受業恩師都要殺,相互之間又有什麼情誼?聽 丁大哥說,他們師兄弟奪到了連城劍譜,卻沒有得到劍訣。那劍訣盡是一些數字, 什麼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個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 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沒說完。劍譜不是早在他們手中麼?怎地又到這裡來 找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倆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腸, 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子說話麼?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 伸出右手。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兒倆都不是對手。我 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裡。」

狄雲又是一凜:「難道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卻又給我師父拿去了?可 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有動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 覺察出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他們拚命到 這裡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麼?」可是,他知道萬震山和言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 己聰明十倍還不止。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麼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麼假?大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 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能分什麼彼此?師哥,這 玩意兒若是師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 只能在旁協助,分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功 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合湊合,加上一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在那邊山洞裡,拿到了什麼?」言達平奇道:「什麼山洞? 這附近有個山洞麼?」萬震山道:「師弟,你我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何必到頭來 再傷和氣?請你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言達平 道:「這可奇了,你怎麼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還在這裡挖挖掘掘 的幹什麼?」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幹什麼?」言達平道:「三師弟 的東西,哪有這麼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 然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 半月的好,裝得象些。」

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道:「你要怎樣才信?」 放下拐杖,解開衣扣,除下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丁丁當當地跌 出幾兩銀子和一只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麼蠢,拿到了之後會隨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邊,也必貼 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裡。」言達平嘆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 搜吧。」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 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萬震山向卜垣和魯坤又橫了個眼色,兩人慢慢繞 到言達平身後,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 口袋。

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火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 只三寸來長的大蠍子。他反手往土坑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蠍子打得稀爛,但手背 已中劇毒,登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已如黃豆般滲了出 來。

言達平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裡去攪了這只毒虫來?這是花斑毒蠍,可 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 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 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 啦。我這就認輸。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羅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麼,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丟在哪裡了, 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藥方,另外 給你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 性命,只要這紅線一通到胸口,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麼「過幾天慢慢找找」, 此處到河北大名府千裡迢迢,又說什麼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無恥, 還說「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 報仇,十年未晚,便道:「師弟,這個筋鬥,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麼著,便劃下 道兒來吧。」

言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哥,我有什麼道兒好劃給 你的?你愛怎麼便怎麼吧。」萬震山心想:「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後要你知 道我厲害。」說道:「好吧,姓萬的自今而後,永不再和你相見。再向你羅嗦什麼, 我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 連城劍譜』,該當歸言達平所有。倘若兄弟僥幸找到,自然無話可說﹔就算落入了 師哥手裡,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升,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搖擺擺。魯坤叫道: 「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 震山叫道:「師父,今日什麼都答允吧!」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恭喜!」這兩句「 恭喜」,卻是說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

言達平道:「既然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到什麼解藥,那要瞧 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慢吞吞地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 和卜垣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麼聲息,只見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城 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 是!」正要進去,只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臉春風地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 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解藥,行,治蠍毒再好不過了。 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後這種毒物可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 塞,在萬圭手背傷口上洒了些黑色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遲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吁了口氣,心中又是輕鬆,又是惱恨,兒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 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便受制於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言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拐杖,在地下輕輕一頓,笑道:「這就 行啦,萬賢侄,你今後學了這個乖,伸手到別人口袋裡去掏摸什麼,千萬得小心才 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到廳後,大聲道: 「魯師哥,卜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只聽得魯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 幾下,卻不出來。孫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逕自沖了進去,隨即分別扶了魯坤、 卜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適才遭了言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達平的性命,這時更有了借口,這口惡氣哪裡 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嚨刺了過 去。

狄雲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狠辣穩健,心中暗想: 「這一劍好象沒有漏洞。」狄雲此時武學修為已甚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 人出招之時,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什麼破綻。

言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 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 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之聲不絕,師兄 弟二人便在土坡邊上鬥了起來。鬥得數招,均覺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 喝,一齊躍入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家伙惡鬥,更是嚇得縮在 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雲也裝出畏縮之狀,留神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 招,心想:「二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盡夠了,就算得到了什麼『連城劍譜』, 恐怕也沒有什麼用處,除非那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 講劍法的書。」

他又看幾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幹他們『落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 之我兩位師伯高多了。兩位師伯一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什麼 道理?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麼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兄弟三人全是這麼 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自然佔盡了上風,但只要對手內力稍強,他 們這許多變幻無窮的劍招,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麼要這樣學劍?為什麼要這 樣學劍?」

只見孫均、馮坦、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

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 嘍羅,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雲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言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 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 是半點用處也沒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那有 什麼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淺的道理,連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 十分聰明,怎麼會誰也不懂?難道是我自己胡塗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 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為什麼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 難道……」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寒 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老年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 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雲發抖,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鬥而害怕,雖出言 安慰,自己心中可也著實驚懼。

狄雲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他不願多想,更不願將已 經猜到了的真相,歸並成為一條明顯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 小事自然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 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証。「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又恐怕不會吧? 做師父的,怎能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會這樣?實 在太也奇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屋子外 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點。師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 二次師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同。當時,我只道 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什麼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 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裡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些次 等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 言師伯的武功和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就比師父的高明得多……」

「言師伯卻為什麼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萬 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鬥將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全不同……卻為什麼連自 己兒子也要欺騙?唉,他不能單教自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立 刻就拆穿了。」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圈子,快速無倫地刺向 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雲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余,最終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 何不直接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 伯的七個劍圈,好象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的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裡腦海中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 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 住,已無法去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他的劍招純系自發, 不依師授規范,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 的肩頭。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一聲, 將他手中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 他亂刺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規矩使劍,怎麼反而勝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 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術還沒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 般胡砍亂劈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 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 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使的劍術之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 的劍法,戚長發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說,師祖梅念笙 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了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 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那是虛耗了機會,讓敵 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裡。為什麼師祖、師父、師伯都這麼狠毒?都 這麼的陰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麼?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麼?那決計不會。 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吧?萬師伯和言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死自己的師父,現在又在 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對方。土坑中的爭鬥越來越緊迫。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 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達平大為分心。鬥到分際,孫 均一劍刺向言達平後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啊喲!」虎 口受傷,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便在這時,萬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言達平 右臂上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 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出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 彈。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聲響,言達平 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於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浴血苦鬥,不出半句求 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余年,離了師門之後,又明爭暗鬥了十余年,對他為 人知之極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雲心想:「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只飯碗助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 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子的欺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 的恩惠,決不能讓他死於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鏟在地下鏟滿了 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去,言達平身子搖晃,已閃避不開。狄雲 手中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便向萬震山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 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幾鏟泥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 擲向點在壁上的鬆明和油燈,大廳中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 前,一把抱起言達平便沖了出去。

狄雲一到屋外,便將言達平負在背上,往後山疾馳。

他於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言達平伏在他背上, 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雲負著言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險峻,狄雲也從未 上來過。他曾和戚芳仰望這座雲圍霧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 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雲說:「好,我 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雲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願意陪著你,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麼?」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 「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不能受師 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 一些小事,說什麼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雲不會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言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撫摸三處 傷口,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出手,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雲道:「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問前輩。」言達平忙道:「恩公再也休 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那 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麼?」言達平道:「是的。」狄雲 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城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什麼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 倘若言達平已經得到,立即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 之物?」

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相 信這什麼『連城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麼好處。」言達平道:「是,是! 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 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雲聽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那大屋的所在,本來是你 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輩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麼意思?」他自 幼跟師父長大,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於心計,是 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

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 對付人很辣手,就象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 得的意思。」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我從 小受他的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 也沒有什麼。」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中這種外號,也未必靠得住, 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 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達平嘆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 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 本『連城劍譜』,怎麼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 親眼瞧見了麼?」

言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雲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 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麼都 瞞不過你。初時在下料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 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狄雲道:「為什麼你料 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達平道:「我恩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

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裡長江畔萬、言、戚三人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 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 死的嗎?」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丁 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泄露,是以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師的大罪,便猜 想他是丁典。

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 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 劍下。」

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麼你是誰?」狄雲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 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搶得『連城劍譜』,後來怎樣?」言 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有些事我知道, 有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吧。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言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兄弟三人拿到『連城劍譜』 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 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 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 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這本劍譜,便鎖在 一只鐵盒之中。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裡, 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誰一動,其余二人便驚覺了。」

狄雲嘆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言達平道:「哪知道還是出了 亂子。」狄雲問道:「又出了什麼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 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跳起, 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 我們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哪裡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 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 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雲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言達平嘆 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 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 怎麼辦?」

言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 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麼証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 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裡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 父來搶這劍譜?」

言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他是老胡塗了,他認定我們師兄弟 三人心術不正,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於 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於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於無奈,這才……這才下手。」

狄雲道:「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手中?」

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 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 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或是什麼深山荒谷 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於 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雲道:「可尋到什麼線索?」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 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 稱改得狗屁不通,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對。 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出外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 細細搜尋,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 真是好心計,好本事!」

狄雲道:「後來怎樣?」

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 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 傻腦的弟子叫什麼狄雲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八個弟子打了起來, 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說什麼?」狄雲淒然搖 了搖頭。言達平續道:「於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 語的說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奇怪,真奇怪 之極了。」

狄雲道:「什麼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躲到了何 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裡一處極隱 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後,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 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下了快馬,搶先來到這裡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 裡,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幾年,看來他是永遠不 會回來了,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裡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可是花 了無數心血,半點結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裡了。 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

狄雲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言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 麼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麼意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雲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大是厭惡,但轉念一想, 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 要告辭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達平永不敢忘。」

狄雲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何況你從前……你在這裡養 傷,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盡管放心好了。」

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顧不到來找我了。」 狄雲奇道:「為什麼?」言達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 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麼用?」

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麼萬圭會性命不保麼?」言達平甚是得意,道:「這 種花斑毒蠍,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 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

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 解藥,蠍子習於解藥的藥性,尋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 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藥,是這蠍子沒服 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 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瓶解藥,給了我罷!」

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並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這解藥,不知有 什麼用途?」狄雲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 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些了。」言達平臉色尷尬,陪笑道:「恩公於小人有救命 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雲伸出手去,說道:「備而不用,放 在身邊,那也不妨。」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 頭也已不知去向,空空盪盪的再無一人。

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 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他從 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 送去和凌小姐遺體合葬,這且去荊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惡人自 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 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鬥劍,他才對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