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大寶藏
狄雲越牆而入,來到萬家的書房。其時天已黎明,朦朦朧朧之中,只見地下躺 著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雲大驚,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桌上的蠟燭,燭 光之下,只見戚芳身上滿是鮮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滿了磚塊,牆上拆開了一洞,萬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內。
狄雲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師妹,師妹!」他嚇得全身發抖,聲音幾乎 啞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臉,覺得尚有暖氣,鼻中也有輕輕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 「師妹!」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哥……我……我對不起你。」
狄雲道:「你別說話,我……來救你。」將空心菜輕輕放在一邊,右手抱住了 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見那口刀深深插入 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無計可施,連 問:「怎麼辦?怎麼辦?是……是誰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師哥,人家說,一 夜夫妻……唉,別說了,我……你別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 他……他……」
狄雲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雲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刺得她如此厲害,無論如 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一條妒忌的毒蛇在隱隱地咬嚙:「你……你究竟是 愛你丈夫,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你……你自己的女兒一般。」
狄雲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到哪裡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地道:「那山洞裡,兩只大蝴蝶飛了進去。樑 山伯,祝英台,師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們倆……這樣飛來飛 去,永遠也不分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雲一手抱著空心菜,一手抱著戚芳的屍身,從萬家圍牆中躍了出來。他本想 一把火將萬家的大宅子燒個幹淨,但轉念一想:「這屋子一燒,萬氏父子再也不會 回來了,要替師妹報仇,得讓這宅子留著。」
狄雲奔到當年丁典畢命的廢園中,在梅樹下掘了個坑,將戚芳的屍身埋了,那 柄短刀卻收在身邊。他決心要用這柄刀去取萬氏父子的性命。
他傷心得哭不出眼淚來,只是不住自責:「為什麼不將這兩個惡賊先打死了, 再丟進牆洞?為什麼這樣大意,終於害了師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媽媽,媽媽!」叫得他心煩意亂。於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 家農家,給了十兩銀子,請一個農婦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萬家前後,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到萬家父子半點蹤跡。奇怪 的是,連魯坤、卜垣、孫均、馮坦、沈城等幾人也都失了蹤,不再回到萬家來。萬 家的婢僕亂得沒頭蒼蠅一般,有的開始偷東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卻有許多武林人物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
一天晚上,狄雲聽到了幾個江湖豪客的對話:
「那連城劍訣原來是藏在一部『唐詩選輯』之中,頭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這幾天聞風趕來的著實不少。就是不知這四個字之後是些什麼字。」
「管他之後是什麼字?咱們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寶藏,給他來個攔路 打劫。」
「不錯。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見者有份,還少得了咱哥兒們的麼?」
「嘿嘿!江陵書舖中這幾天去買『唐詩選輯』的人可真不少。今兒我走進書舖, 還沒開口,伙計就說:『大爺,您可是要買唐詩選輯?這部書我們剛在漢口趕著捎 來,要買請早,遲了只怕賣光了。』我很奇怪,問他:『你怎知我要買唐詩選輯?』 你猜他怎麼說?」
「不知道!他怎麼說?」
「他媽的。那伙計說:『不瞞您老人家說,這幾天身上帶刀帶劍、挺胸凸肚的 練把式爺們,來到書舖裡,十個倒有十一個要買這本書。五兩銀子一本,你爺台合 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這麼貴的書?」
「你知道書價麼?你買過書沒有?」
「哈哈,老子這一輩子可從沒進過這書舖子的門,書啊書的,老子這一輩子最 愛賭錢,買贏就好,買書可從來不幹。嘿嘿,嘿嘿!」
狄雲心想:「連城劍訣中的秘密可傳出去了,是誰傳出來的?是了,萬氏父子 的話給魯坤他們聽了去,萬震山要追查,幾個徒兒卻逃走了。就這樣,知道的人越 來越多。」
想起當年與丁典同處獄中之時,還有許多江湖豪士聞風而來,卻都給丁典一一 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還沒辦,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報仇要緊。」
凌小姐的父親是江陵府的知府。狄雲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舖、墓碑舖一打聽, 便查知凌小姐的墳葬在江陵東門外十二裡的一個小山岡上。
他買了一把鐵鏟,一把鶴嘴鋤,出得東門,不久便找到了墳墓。墓碑上寫著「 愛女凌霜華之墓」七個字。墓前無花無樹。凌姑娘生前最愛鮮花,她父親竟沒給她 種植一株。
「愛女,愛女,嘿嘿,你真的愛這個女兒麼?」他冷笑起來,想起丁典和戚芳, ,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的衣襟,早就為悼念戚芳的眼淚濕透了。在凌霜華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 淚。
山岡附近沒人家,離開大路很遠,也沒人經過。但白天總不能刨墳。直等到天 全黑了,才挖開墓土,再掘開三合土封著的大石,現出了棺木。
經歷了這幾年來的艱難困苦,狄雲早不是個容易傷心、容易流淚的人了,但在 慘淡的月光下見到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這口棺木而死,卻不能不再傷心, 不能不再流淚。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雖然時日相隔已久,而且將棺木 抬到此間下葬,料想棺外毒藥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險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 從棺蓋的縫口中輕輕推了過去。那血刀削金斷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 不用使勁,便已將棺蓋的榫頭盡數切斷,右臂一振,勁力到處,棺蓋飛起。
驀然間,只見棺木中兩只已然朽壞的手向上舉著。棺蓋一飛起,兩只手便掉了 下去,宛然會動一般。狄雲吃了一驚,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時,怎地兩只手會高 舉起來的?這真奇了。」只見棺中並無壽衣、被褥等一般殮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 身單衣。
狄雲默默祝禱:「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時不能成為夫妻,死後同葬的心 願終於得償。你二人死而有靈,也當含笑於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 開來,將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屍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後 站起身來,將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蓋,要蓋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著有字。狄雲湊近一看,只見那幾個字歪歪斜 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狄雲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這幾個字顯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間,便已明 白:「凌姑娘是給他父親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時,她還沒死。這幾個字,是她臨死 時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雙手始終舉著。天下竟有這般狠心的父親!丁 大哥始終不屈,凌姑娘始終不負丁大哥,她父親越等越恨,終於下了這樣的毒手。」 又想:「凌知府發覺丁大哥越獄,知道定會去找他算帳,急忙在棺木外塗上『金波 旬花』的劇毒。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要毒上百倍。」
他湊近棺蓋,再看了一遍那兩行字。只見這幾個字之下,又寫著三排字,都是 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數目字。狄雲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是了, 凌姑娘直到臨死,還記著和丁大哥合葬的心願。她答應過丁大哥,有誰能將她和丁 大哥合葬,便將連城劍訣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廢園中跟我說過一些,只是沒 說完便毒發而死。師父那本劍譜上的秘密,給師妹的眼淚浸了出來,偏偏給萬氏父 子撕得稀爛。我只道這秘密從此湮沒,哪知道凌姑娘卻寫在這裡。」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謝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 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邊。只是大仇未報,尚得去殺了萬家 父子和你父親。金銀珠寶,在我眼中便如泥塵一般。」說著提起棺蓋,正要蓋上棺 木,驀地裡靈機一動:「啊喲,對了!萬氏父子這時不知躲到哪裡,今生今世只怕 再也找他們不著,但若將大寶藏的秘密寫在當眼之處,萬氏父子必然聞訊來看。不 錯,這秘密是個大大的香餌,萬氏父子縱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來看這 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蓋,看清楚數目字,一個個用血刀的刀尖劃在鐵鏟背上,刻完後核對 一遍無誤,這才蓋上棺蓋,放好石板,最後將墳土重新堆好。
「這個大心願是完了!報了大仇之後,須得在這裡種上數百棵菊花。丁大哥和 凌姑娘最愛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種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門旁的城牆上,赫然出現了三行用石灰泥書寫的數目字。 每個字都是尺許見方,遠遠便能望見,「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 的是,這幾行字離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沒那麼長的梯子,能讓人爬上去書寫, 除非是用繩子縋著身子,從城頭上掛下來寫。
離這幾行字十余丈的城牆腳邊,狄雲扮作了乞丐,脫下破棉襖,坐在太陽底下 捉蝨子。
從南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只幾個時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館裡,就有人紛 紛談論,也有不少人到南門外來親眼瞧瞧。但這些數目字除了寫的地位奇特之外, 並沒有什麼好看,一般閑人看了一會,胡亂猜測一番,便即走了,卻有好幾個江湖 豪客留了下來。
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本「唐詩選輯」,將城牆上的數字抄了下來,皺著眉頭苦 苦思索。
狄雲見到孫均來了,沈城來了,過了一會,魯坤也來了。
但他們並不知道「連城劍法」每一招的次序,雖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詩選輯」, 雖然城牆上寫著大大的數字,又料到這些數字定是劍譜中的秘密,雖然偷聽到了師 父和他兒子參詳秘密的法子,卻不知每一個數字,應當用在哪一首詩中。
這世上,只有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三個人知道。
魯坤等三人在悄悄議論。隔得遠了,狄雲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只見三人說了一 會話,便回進城去,過不多時,三個人都化了裝出來。一個扮作水果販子,挑了一 擔橘子,一個扮作菜販,另一個扮作荷著鋤頭的鄉民。三人坐在城牆腳邊,注視來 往行人。
狄雲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他們在等萬震山到來。他們參詳不透這秘密,但只要 跟隨著萬震山,便能找到寶藏,就算奪不到,分一份總有指望。再和師父相見當然 危險萬分,可是要發大財,怎能怕危險?
「連城劍譜」中頭上四個數字早已傳開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 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後還有一連串的數字, 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劍譜中的秘密。
在城牆腳邊坐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化了裝,有的大模大樣以本來面目出現。 狄雲數了一數,一共有七十八人。再過一會,卜垣和馮坦也來了,他師兄弟不知為 了什麼事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就要打架,但終於也安靜下來,坐在護城河旁。
等到下午,萬氏父子沒出現。等到傍晚,萬氏父子仍是沒出現。許多人已在破 口大罵。萬家的祖宗突然聲名大噪,尤其是萬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拿了一張紙,一只墨盒,一枝筆,搖頭晃腦 的,將城牆上這幾行字抄了下來。一條大漢正悶得沒地方出氣,一把抓住那人,問 道:「你抄這些字幹什麼?」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處,旁人不得問之也。」那 大漢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打。」提起醋砵大的拳頭,在他鼻尖前搖來晃去。 那先生嚇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來抄的。」那大漢道:「誰叫你抄的?」 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瞞你說,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萬震山老先生, 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萬震山」這三個字一出口,眾人便哄了起來。狄雲更是歡喜,只是這份歡喜 之中,混著太多的仇恨和傷心。
那先生戰戰兢的在前面走,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地直向東行,一百多人 遠遠的跟著。萬震山既然不來,便去找萬震山。只有他,才參詳得出其中的秘密。 這件事已經揭明了,人多勢眾,要硬逼著萬震山去找寶藏。許多人稱讚那大漢:「 幸虧你老哥聰明,我們怎麼沒想到萬震山會派人來抄數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 兒在城門邊等上三天三夜,萬震山卻早將寶藏起了去啦。」那大漢很是得意,說道: 「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幹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幹的卻是好事。
狄雲混在人群之中,隱隱覺得:「萬震山老奸巨滑,決不會這樣輕易便給人找 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計。」這時一行人離開南門已有數裡,他回過頭來,又向城牆 望去,一瞥眼間,只見一條人影從城牆邊飛快掠過,向西疾奔。
狄雲尋思:「這一群人盯著這個教書先生,決計不怕他走了。他們若是找到萬 震山,決不會離開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尋找萬氏父子是十分艱難,但要找這 麼亂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卻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動,閃身隱在一株樹後,隨即展開輕功,反身奔向南門,更向西行。 循著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追上了。那人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 雲卻又差得遠了。他絲毫不覺有人跟隨,只是快步奔跑。
狄雲見他奔到一間小屋之前,推門入內。狄雲守在門外,等他出來,過了一會, 卻見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燈光。
他閃到窗下,從窗縫中向內望去,只見屋裡坐著個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見他 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攤開一本書來,狄雲一見便知是「唐詩選輯」,這本書近日在江 陵城中流行極廣,居然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見他取過一支禿筆,在一張 黃紙上寫了「江陵城南」四個字,他口中輕輕念著「一五、一十、十五、十六…… 第十六個字」,跟著在紙上寫個「偏」字。
狄雲大吃一驚:「這人居然能在這本『唐詩選輯』中查得到字,難道他也會連 城劍法?」瞧他背影顯然不是萬震山。這老者穿著一件敝舊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 什麼身份。
只見他查一會書,屈指計一會數,便寫一個字,一共寫了二十六個字,狄雲一 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見是: 「……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如來賜福往生極樂」。
那老者大怒,將筆桿重重在桌上一拍,說道:「什麼『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 告』,又什麼『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他奶奶的,『往生極樂』,這不是叫人去 見十殿閻王麼?」
狄雲聽這人口音極熟,正思索間,那人側頭回過臉來。狄雲身子一矮,縮在窗 下,心道:「是二師伯,無怪,他知道劍招。這卻又是什麼秘密了?原來是戲弄人 的。」心中忍不住好笑:「這許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殺師父、害同門,原來只 是一句作弄人的話。」
他沒笑出聲來,但在屋中,言達平卻大笑起來:「哈哈,叫我向如來佛虔誠膜 拜,通靈祝告,這泥塑木雕的他媽的臭菩薩便會賜福於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 子往生極樂。我們合力殺了師父,師兄弟三人你爭我奪,原來是大家要爭個『往生 極樂』。江陵城中這幾百條英雄好漢、烏龜賊強盜,爭來爭去,為的都是要『往生 極樂』,哈哈,哈哈!」笑聲中卻充滿了淒慘之意,一面笑,一面將黃紙扯得粉碎。
突然之間,他站著一動不動,雙目怔怔地瞧著窗外。
狄雲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難,戚芳所以慘死,起因皆在這連城劍訣的秘密,而 這秘密竟是幾句戲謔之言,心下悲憤之極,忍不住也要縱聲長笑。
便在此時,只見言達平眼望窗外,似乎見到了什麼。只聽他喃喃自語:「到了 這步田地,去天寧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錯,確是有這麼一座古廟。」 他一揮手,撥熄了油燈,推門出來,展開輕功向西奔去。
狄雲心下遲疑:「我去尋萬震山呢,還是跟言師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 緊,還是先跟著言師伯瞧瞧。」當下盯住言達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個時辰,言達平便已到了天寧寺古廟之外。他先在廟外傾聽半晌,又 繞著那廟轉了一個圈子,聽得廟內廟外靜悄悄地並無人蹤,這才推門而入。
這天寧寺地處荒僻,年久失修,廟內也無廟祝和尚。言達平來到大殿,一晃火 把,便要去點神壇上的蠟燭,火光之下,只見燭淚似乎頗為新鮮,心念一動,伸手 去捏了捏,果然燭淚柔軟,顯然不久之前有人點過這蠟燭。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 把,正要舉步出外查察,突覺背後一痛,一柄利刃插進身子,大叫一聲,便即斃命。
狄雲躲在二門之後,只見火光陡熄,言達平便即慘呼,知他已遭暗算,這一下 事起倉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動,要瞧傷害言達平的是誰。黑暗中只聽得一人「 嘿,嘿,嘿」冷笑。這聲音傳入耳中,狄雲不由得毛骨悚然,這笑聲陰森可怖,卻 又十分熟悉。
突然間火光抖動,有人點亮了蠟燭,燭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側過臉來。
狄雲險些脫口呼出:「師父!」
這人竟是戚長發。只見他向言達平的屍身踢了一腳,拔出他背上的長劍,又在 他背心上連刺數劍。
狄雲見到師父殺害自己的同門師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殘忍,這句「師父」的呼 聲剛到口邊,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長發嘿嘿冷笑,說道:「二師哥,你也查到了連城劍譜中的秘密,是不是? 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哈哈,二 師哥,劍譜中說:『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你現下不是往生極樂了麼?這不是如 來賜福了麼?」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尊面目慈祥的如來佛像。他臉上堆滿戾氣,惡 狠狠端詳半晌,說道:「你奶奶的臭佛,戲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 縱身上了神壇,提起長劍,當當當三響,在佛像腹上連砍三劍。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這三劍砍在其上,卻發出錚錚錚的金屬之聲。戚長 發一怔,又砍了兩劍,但覺著劍處極是堅硬。他拿起燭台湊近一看,只見劍痕深印, 露出燦爛金光,戚長發一呆,伸指將兩條劍痕之間的泥土剝落,但見金光閃閃,裡 面竟然都是黃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黃金,都是黃金!」
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壯肥大,遠超尋常佛像,如果通體竟是黃金鑄成,少說 也有五六萬斤,那不是大寶藏是什麼?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轉到佛像背後,舉劍批削,見佛像腰間似有一扇小小 暗門。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濺,只將長劍削得崩了數十個缺口,才將暗門四周 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見那暗門也是黃金所鑄,戚長發將劍伸進縫隙中去撬了幾下, 喜不自勝、心慌意亂之下,拍的一聲,長劍竟爾折斷。
他提起半截斷劍,到暗門的另一邊再去撬。又撬得幾下,那暗門漸漸鬆了。戚 長發拋下斷劍,伸手指將暗門輕輕起了出來,舉燭一照,只見佛像肚裡珠光寶氣, 靄靄浮動,不知這個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寶貝。
戚長發嚥了幾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門之內去摸些珠寶來瞧瞧,突覺神壇輕輕 一晃。他心知有異,縱身便即躍下,左足剛著地,小腹上一痛,已給人點中了穴道, 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神壇下鑽出一個人來,側頭冷笑,說道:「戚師弟,你找得到這兒,老二找得 到這兒,怎麼不想想,大師兄也找得到這裡啊!」說話之人,正是萬震山。
戚長發陡然發現大寶藏,饒是他精細過人,見了這許多珠寶,終於也不免喜出 望外,一疏神間,竟著了萬震山的道兒,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 終於還是死在你的手下。」萬震山得意之極,道:「我正在奇怪,戚師弟,我扼死 了你,將你封入夾牆之中,怎麼又會活了過來?」戚長發閉目不答。
萬震山道:「你不回答,難道我就猜不到?那時你敵我不過,就即閉氣裝死, 封入了夾牆之後,居然能夠脫逃。了不起!好本事!當時我見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 了出來,心中一直覺得不大妥當,可說什麼也想不到是給你掙紮著逃走時踢出來的。」 萬震山那日將戚長發封入了夾牆後,次日見到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出,這件事令他 內心十分不安,這才患上了離魂之症,睡夢中起身砌牆──他一直在怕戚長發的「 僵屍」從牆裡鑽出來,因此睡夢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將牆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 笑道:「嘿嘿,你也真厲害,眼睜睜地瞧著你女兒做了我兒媳婦,竟始終不現身。 我問你,那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戚長發一口濃痰向他吐去。
萬震山閃身避開,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幹脆呢,還是愛零零碎碎的受苦?」 戚長發臉上露出恐怖之色,說道:「好,我跟你說。我女兒偷了我劍譜,藏在山洞 之中,你道她是什麼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萬的,你給我個痛痛快快吧!」 萬震山獰笑道:「好,給你個痛快的。按理說,不能給你這麼便宜,只是你師哥沒 工夫了,須得趕快用爛泥塗好佛像。好師弟,你乖乖的上路罷!」說著提起長劍, 便往戚長發胸口刺落。
突然間紅光一閃,萬震山一只右臂齊肘連刀,落在地下,身子跟著被人一腳踢 開,正是狄雲以血刀救了戚長發的性命。
他俯身解開戚長發的穴道,說道:「師父,你受驚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好快,戚長發呆了老大半晌,才認清楚是狄雲,說道:「雲…… 雲兒,是你?」狄雲和師父別了這麼久,又再聽到「雲兒」這兩個字,不由得悲從 中來,說道:「是,師父,正是雲兒。」戚長發道:「這一切,你都瞧見了。」狄 雲點了點頭,道:「師妹,師妹,她……她……」
萬震山斷了一臂,掙紮著爬起,沖向廟外。戚長發搶上前去,一劍自背心刺入, 穿胸而出。萬震山一聲慘叫,死在當地。
戚長發瞧著兩個師兄的屍體,緩緩地道:「雲兒,幸虧你及時趕到,救了師父 的性命。咦,那邊有誰來了?是芳兒嗎?」說著伸手指著殿側。
狄雲聽到「芳兒」兩字,心頭大震,轉頭一看,卻不見有人,正驚訝間,突覺 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來襲敵人的手腕,一轉頭,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明晃晃的 匕首,正是師父戚長發。狄雲大是迷惘,道:「師……師父……弟子犯了什麼罪, 你要殺我?」他這時才想起,適才師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烏蠶衣護 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長發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驚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 「好,你學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將師父瞧在眼裡了。你殺我啊,快殺,快殺, 幹麼不殺?」
狄雲鬆開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殺害師父?」
戚長發叫道:「你假惺惺的幹什麼?這是一尊黃金鑄成了大佛,你難道不想獨 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什麼希奇?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裡都是價值連城 的珍寶,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殺我?」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充滿了貪婪、氣 惱、痛惜,那聲音不象是人聲,便如是一只受了傷了野獸在曠野中吼叫。
狄雲搖搖頭,退開幾步,心道:「師父要殺我,原來為了這尊黃金大佛?」霎 時之間,他什麼都明白了:戚長發為了財寶,能殺死自己師父、殺死師兄、懷疑親 生女兒,為什麼不能殺徒弟?他心中響起了丁典的話:「他外號叫作『鐵鎖橫江』, 什麼事情做不出?」他又退開一步,說道:「師父,我不要分你的黃金大佛,你獨 個兒發財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麼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 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什麼快活?
戚長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到這許多黃金珠寶而不起 意?狄雲這小子定是另有詭計。」他這時已沉不住氣,大聲道:「你搗什麼鬼?這 是一座黃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寶,你為什麼不要?你要使什麼鬼計?」
狄雲搖了搖頭,正想走出廟去,忽聽得腳步聲響,許多人蜂擁而來,他縱身上 了屋頂,向外望去,只見一百多人打著火把,喧嘩叫嚷,快步奔來,正是那一群江 湖豪客,只聽得有人喝罵:「萬圭,他媽的,快走,快走!」狄雲本想要走,一聽 到「萬圭」兩字,當即停步。他還沒為戚芳報仇。
這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入廟,狄雲看得清楚,萬圭被幾個大漢扭著,目青鼻腫, 已給人飽打了一頓,身上仍是穿著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 模樣,故意將城牆邊的一群江湖豪士引開,好讓萬震山到天寧寺來尋寶。但在眾人 的跟隨查究之下,終於露出了馬腳。眾人以性命相脅,逼著他帶到天寧寺來。
戚長發聽得人聲,急忙躍上神壇,想要掩住佛像劍痕中露出來的黃金。但遲了 一步,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上,雙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 之下,廟中有如白晝。各人眼見到金光,發一聲喊,搶將上去,七手八腳的,便去 斬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劍削,不多時佛像身上到處發出燦爛金光。
跟著有人發現佛像背後的暗門,伸手進去,掏出了大批珠寶,站在後面的便用 力將他擠開。珠寶一把把地摸出來,強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
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廟門大開,數十名兵丁沖了進來,高叫:「知府 大人到,誰都不許亂動。」隨後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進,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 他在城內城外耳目眾多,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一得訊息,立時提 兵趕來。
但一眾江湖豪客見了許多珠寶,哪裡還忌憚什麼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搶奪珍 寶。
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綠、貓兒眼……
凌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兵丁先俯身撿起,於是官長也搶了起來。誰都不肯 落後。戚長發在搶、萬圭在搶、連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 入懷中。
一搶奪,便不免鬥毆。於是有人打勝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這些人越鬥越厲害,有人突然間撲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頭猛 撞。
狄雲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就算是財迷心竅,也不該這麼發瘋?」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狄雲見到鈴劍雙俠中的 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的花鐵幹也在其中。他們一般地都變成了野獸, 在亂咬、亂搶,將珠寶塞到嘴裡。
狄雲驀地裡明白了:「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藥。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 兵搶劫,因此在珠寶上塗了毒藥。」他想去救師父,但已來不及了。
狄雲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他沒雇了幫忙,全是自己動手, 他是莊稼人,鋤地種植的事本是內行。只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種的是辣椒、黃瓜、 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 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 的。」 ---------- 後記
兒童時候,我浙江海寧老家有個長工,名叫和生。他是殘廢的,是個駝子,然 而只駝了右邊的一半,形相特別顯得古怪。雖說是長工,但並不做什麼粗重工作, 只是掃地、抹塵,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我哥哥的同學們見到了他就拍手唱歌: 「和生和生半 駝,叫他三聲要發怒,再叫三聲翻跟鬥,翻轉來象只癱淘籮」。「 癱淘籮」是我故鄉土話,指破了的淘米竹籮。
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有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 所以和生向來待我特別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總是抱了我上學,因為他的背脊 駝了一半,不能背負。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我爸爸、媽媽叫他不要抱,免得兩 個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裡去瞧他,拿些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 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蘇丹陽人,家裡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 親。家裡積蓄了幾年,就要給他完婚了。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 米粉。這家財主又開當舖,又開醬園,家裡有座大花園。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 差不多的。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幾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財主家後廳上做。這種磨粉 的事我見得多了,只磨得幾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那是推 磨的人踏出來的。江南各處的風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說我就懂了。
只為要趕時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點、十一點鐘。這天他收了工, 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家裡許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去 幫同捉賊。他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幾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頭」,好幾個人用棍 子打得他遍體鱗傷,還打斷了幾根肋骨,他的半邊駝就是這樣造成的。他頭上吃了 幾棍,昏暈了過去,醒轉來時,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又 有人在他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銅錢,於是將他送進知縣衙門。賊贓俱 在,他也分辯不來,給打了幾十板,收進了監牢。
本來就算是作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給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 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死了,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
他從牢裡出來之後,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 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 了去。那財主少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師爺和獄卒, 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後再尋仇。
他說:「真是菩薩保佑,不到一年,老爺來做丹陽縣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說的老爺,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來是「美」字輩,但進學和應考時都用「文清」的名字), 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滄珊先生」。他於光緒乙酉年中舉,丙戍年中進士, 隨即派去丹陽做知縣,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不久就發生了著名的「丹陽教 案」。
鄧之誠先生的「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這件事:
「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於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莠民入教,輒恃外人為護符, 不受官吏鈐束。人民既憤教士之驕橫,又怪其行動詭秘,推測附會,爭端遂起。教 民或有死傷,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挾,勒索巨款,甚至歸罪官吏,脅清廷治以重罪, 封疆大吏,亦須革職永不敘用。內政由人幹涉,國已不國矣。教案以千萬計,茲舉 其大者:
「……丹陽教案。光緒十七年八月……劉坤一、剛毅奏,本年……江蘇之丹陽、 金匱、無錫、陽湖、江陰、如皋各屬教堂,接踵被焚毀,派員前往查辦……蘇屬案, 系由丹陽首先滋事,將該縣查文清甄別參革……「(光緒東華錄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 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 司: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湧而上,焚毀教堂,並無為 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職」處分。
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閑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他編了一部 「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 子,後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吊祭。當 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兩人走一裡路, 磕一個頭,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時候自然信 之不疑。不過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裡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台灣,見到了我表哥蔣復聰先生。他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此前和我 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讚揚。那都是 我本來不知道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就重審獄中每一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 屈。可是他刺人行兇,確是事實,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 帶了來,就養在我家裡。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跡,我爸爸、媽媽從來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 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也沒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裡。「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出來的,紀念在我幼 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生到底姓什麼,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 名。他當然不會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爸媽媽對他很客氣, 從來不差他做什麼事。
這部小說寫於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南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 附送的「東南亞周刊」,這篇小說是為那周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