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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舉火燎天何煌煌

眾人擔心張無忌受傷,顧不得追趕,紛紛圍攏。張無忌 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擺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體內九陽神 功發動,將玄冥神掌的陰寒之氣逼了出來,頭頂便如蒸籠一 般不絕有絲絲白氣冒出。他解開上衣,兩脅各有一個深深的 黑色手掌印。在九陽神功運轉之下,兩個掌印自黑轉紫,自 紫而灰,終于消失不見。前后不到半個時辰,昔日數年不能 驅退的玄冥掌毒,此時頃刻間便消除淨盡。他站起身來,說 道:“這一下雖然凶險,可是終究讓咱們認出了對頭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楊逍、韋一笑對掌之時,已先受到張無忌九 陽神功的沖擊,掌力中陰毒已不到平時二成,但楊韋二人兀 自打坐運氣,過了半天才驅盡陰毒。張無忌關心太師父傷勢, 張三丰道:“火工頭陀內功不行,外功雖然剛猛,可還及不上 玄冥神掌,我的傷不礙事。”

這時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進來稟報,來犯敵人已掃數下 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請明教諸人。筵席之上, 張無忌才向張三丰及俞岱岩稟告別來情由。眾人盡皆驚嘆。 張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這三清殿上,我和這老人對過 一掌,只是當年他假扮蒙古軍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哪一 老。說來慚愧,直到今日,咱們還是摸不清對頭的底細。”楊 逍道:“那姓趙的少女不知是甚么來歷,連玄冥二老如此高手, 竟也甘心供她驅使。”

眾人紛紛猜測,難有定論。

張無忌道:“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 膏,好治療俞三伯和殷六叔的傷。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 們的下落。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 俞岱岩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藥,那 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們要緊。”

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 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蹤敵人。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 峨嵋、華山、昆侖、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處,和各派聯絡, 打探消息。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天鷹旗下教眾。鐵 冠道長、周先生、彭大師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 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

他在席上隨口吩咐。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站起, 躬身接令。 張三丰初時還疑心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 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凜遵,心下甚喜, 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太極劍,只不過是內功底子好、 悟性強,雖屬難能,還不算是如何可貴。但他能管束明教、天 鷹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 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這里,忍不住捋須微笑。

張無忌和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 辭別張三丰,下山去探聽趙敏的行蹤。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 別。楊不悔卻依依不舍的跟著父親,又送出里許。楊逍道: “不悔,你回去罷,好好照看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 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几 句話要跟你說。”楊逍和韋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 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 步,遠遠的去了。

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這里來。”牽著他的手,到 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張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相識,交情非比尋常, 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此刻不知有 何話說?”只見她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 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托你照顧我,是不是?” 張無忌道:“是啊。”楊不悔道:“你萬里迢迢的,將我從淮河 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這中間出生入死,經盡千辛萬苦。 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記在心里,從來沒跟你提 過一句。”

張無忌道:“那有甚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 我自己也就沒有這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了。” 楊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 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 對他說。你是我們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當你親哥哥一 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歸來,心中真是說不出 的歡喜,只是我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你不怪我罷?”張無忌 道:“不怪!當然不怪。”

楊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 眼。可是我媽媽死得這么慘,對于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 后來見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張無忌微笑道:“小昭 這小丫頭很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她不是壞人。”

其時紅日西斜,秋風拂面,微有涼意。楊不悔臉上柔情 無限,眼波盈盈,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 不是對不起殷……殷……六叔?”張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 那也不用說了。”楊不悔道:“不,在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 前的事啦,連我都十七歲了。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這 次他身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叫我: ‘曉芙!曉芙!’他說:‘曉芙!你別離開我。我手足都斷了, 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她說到 這里,淚水盈眶,甚是激動。

張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語,作不得准。” 楊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來清醒 了,瞧著我的時候,眼光和神氣一模一樣,仍是在求我別離 開他,只是不說出口來而已。” 張無忌嘆了口氣,深知這位六叔武功雖強,性情卻極軟 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場,紀曉 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 安,說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 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

楊不悔道:“殷六叔這么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 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無忌哥哥,我已親口答應了 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 他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里,眼淚流了下來,可 是臉上神采飛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

張無忌吃了一驚,哪料到她竟會對殷梨亭付托終身,一 時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楊不悔道:“我已斬 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他要是一生一世動彈 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邊,侍奉他飲食,跟他說笑話 兒解悶。”

張無忌道:“可是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 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離不 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 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么怔怔的瞧著我,我比甚么都喜歡。無 忌哥哥,我小時候甚么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 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 買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么?” 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 禁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舍 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陽晒著晒著,糖人兒融啦,我 傷心得甚么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 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后來買了更大更好的 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 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張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么,我可不記得了。” 楊不悔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 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 個兒想想,你待我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 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然而我總當你是我的親哥哥一樣,我 心底里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 的喜歡。他年紀大了我一倍還多,又是我的長輩,多半人家 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對頭,我……我知道不成的…… 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里,再也不敢向 張無忌多望一眼,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 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說不得和 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 說:“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當山來。楊逍道:“這趙姑娘前后擁衛,不會 單身而行,要查她的蹤跡并不為難。咱們分從東西南北四方 搜尋,明日正午在谷城會齊。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 “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谷城在武當山之東,他 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 極是厲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 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張無忌展開輕功,行走迅速,只一個多 時辰,已到了十偃鎮。在鎮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問 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那店伴道:“有啊!還有三個重 病之人,睡在軟兜里抬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 一個時辰。”張無忌大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 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當下行到僻靜之處,睡 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才向黃龍鎮來。

到了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后,見街上靜 悄悄的并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卻燈燭輝煌。他縱身上了屋 頂,几個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凝目前望,只 見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后人影綽綽,守 衛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之中?她相貌說話 和漢人無異,行事驕橫豪奢,卻帶著几分蒙古之風。”其時元 人占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那 也不足為異。

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篷,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 几下呻吟聲。他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屋 里張去。

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余兩人瞧不見面貌,對 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他低聲哼唧,顯是傷處十分痛楚,雙 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 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此刻不搶,更待何時?”打 開窗子,縱身而進,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揮拳打來。張 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回頭一看,見 躺著的其余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被他點倒 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想是在給三 人針灸治痛。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几塊艾絨。 張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甚 是刺鼻。阿三叫道:“來人哪,搶藥……”張無忌運指如風, 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果見他一條手 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故 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誘自己上當,當下在阿三及禿頂阿 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在繃帶之中,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 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外面守護之人聽得聲音,踢開房 門搶了進來。張無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 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將阿三和 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 老趕到那可大大不妙,當即將黑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 提起那個醫生,向窗外擲了出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 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 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牽,右 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 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混亂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

一路上好不歡喜,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敏的真相,但 奪得了黑玉斷續膏,可比甚么都強。此時等不及到谷城去和 楊逍等人會面,徑回武當,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楊 逍等回山。張三丰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 張無忌細看從阿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 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那黑瓶乃是一塊大玉雕 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個瓶子,便是 一件極珍貴的寶物。當下更無懷疑,命人將殷梨亭抬到俞岱 岩房中,兩床并列放好。

楊不悔跟了進來。她不敢和張無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容 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沖 家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么要緊。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愈合,此刻醫治,侄 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再加接續,望你忍得一時之痛。” 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壞 也不過是治療無望,二十年來,早已甚么都不在乎了,只想: “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過,否則他必定終身不安。我 一時之痛,又算得甚么?”當下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道: “你放膽干去便是。”

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將他斷骨 處盡數摸得清楚,然后點了他的昏睡穴,十指運勁,喀喀喀 聲響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俞岱岩雖然穴 道被點,仍是痛得醒了過來。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 加折斷,立即拼到准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夾 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針減痛。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 扶正,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張無 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 當日下午,張無忌用過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蘇一 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口,便即醒轉。 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甚么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 使顏垣輕聲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 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 只見殷梨亭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 淚,不知如何是好。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是在 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

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是驚異,在殷梨亭“承泣”“太 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將他救醒過來,問俞岱岩道: “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么?”俞岱岩道:“斷骨處疼痛, 那也罷了,只覺得五臟六腑中到處麻痒難當……好像,好像 有千萬條小虫在亂鑽亂爬。”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 岩所說,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忙問殷梨亭道:“六叔,你覺 得怎樣?”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 黃的、白的、藍的……鮮艷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 來轉去……真是好看……你瞧,你瞧……”

張無忌“啊喲”一聲大叫,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一時 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毒經”中的一段話:“七虫七花膏, 以毒虫七種、毒花七種,搗爛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臟麻 痒,如七虫咬嚙,然后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 飛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異,南北不同,大 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 須施毒者自解。”

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終于是上了趙敏的惡當, 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禿頂阿二 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舍卻兩名高手的性 命,要引得自己入彀,這等毒辣心腸,當真是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動如風,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 繃帶,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楊不悔見他臉 色鄭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顧不得嫌忌,幫著用酒洗滌殷 梨亭四肢。但見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猶如染匠漆匠手 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 服下,走到外室,又是驚懼,又是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 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 楊不悔大驚,只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張無忌嗚 咽道:“是我殺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這七虫七花膏至 少也有一百多種配制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哪七種毒虫,哪 七種毒花?化解此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 一種毒虫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 然之間,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心情,大錯已然鑄 成,除了自刎以謝之外,確是再無別的道路。

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無藥可救了么?連 勉強一試也不成么?”張無忌搖了搖頭。楊不悔應道:“嗷!” 神色泰然,并不如何驚慌。 張無忌心中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要是死 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人,而 是三個。”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教主, 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 “我正要找她!”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 走出。 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張無忌,道:“公子,你去還 了給趙姑娘。”張無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 意思。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 何物事。”當下一手杖劍,一手持花,走到觀門之外。 只見趙敏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 映雙頰,艷麗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處站著玄冥二老。兩 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

張無忌身形閃動,欺到趙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 雙手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 趙敏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么?我上 門來看你,這般凶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張無忌道:“我 要解藥!你不給,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 趙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 關我甚么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給你 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

趙敏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 覺到他掌心中有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里拿著甚么?”張 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一抬,已將珠花插在她的 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 如閃電。趙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甚么不要?”張無忌 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東西。”趙敏道: “你不要我的東西?這句話是真是假?為甚么你一開口就向我 討解藥?”

張無忌每次跟她斗口,總是落于下風,一時語塞,想起 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几 乎便要流下淚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敏的種種惡 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這時楊逍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敏已被張無 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 無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趙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動天下,怎地遇上 了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 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 掌玄冥神掌,我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面, 就是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

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只要她 腳步一動,立時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開了她手腕。 趙敏伸手摸了摸鬢邊的珠花,嫣然一笑,說道:“怎么你 自己倒像沒受甚么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 必便傷得了人。” 趙敏道:“那么大力金剛指呢?七虫七花膏呢?”這兩句 話便似兩個大鐵錘,重重錘在張無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 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趙敏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給你。你 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給你。只是你須得答應我做三 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強威逼,那么你殺 我容易,要得解藥,卻是難上加難。你再對我濫施惡刑,我 給你的也只是假藥、毒藥。” 張無忌大喜,正自淚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顏開,忙道: “哪三件事?快說,快說。”

趙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說過,我 一時想不起來,甚么時候想到了,隨時會跟你說,只須你金 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 不會叫你去做違背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自然 也不會叫你去做豬做狗。” 張無忌尋思:“只要不背俠義之道,那么不論多大的難題, 我也當竭力以赴。”當下慨然道:“趙姑娘,倘若你惠賜靈藥, 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敢辭。 赴湯蹈火,唯君所使。”

趙敏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我給解藥于你。 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須 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 “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 趙敏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罷?”張 無忌生怕她不給解藥,不敢拂逆其意,將珠花接了過來。趙 敏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是。” 趙敏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 長袖一拂,轉身便去。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 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趙敏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后閃出一條漢子,正 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鐵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 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將 箭射了過來。 張無忌左手一抄,將箭接在手中,只見那箭并無箭鏃,箭 杆上卻綁著一封信。張無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張教 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几行簪花小楷,文曰: “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藥方。二物早呈 君子左右,何勞憂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賜之婢仆,委 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

張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 看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轉,果有一顆能夠轉動,于是 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干中空,藏著一卷白色之物。張無忌從 懷中取出針刺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卷物事挑了出來,乃是 一張薄紙,上面寫著七虫為哪七種毒虫,七花是哪七種毒花, 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書明。

其實他只須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不須旁人 指點。他看解法全無錯誤,心知并非趙敏弄鬼,大喜之下,奔 進內院,依法配藥救治。果然只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 便大為減輕,體內麻痒漸止,眼前彩暈消失。 他再去取出趙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細察看,終 于發見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 芳清涼。

這一次他不敢再魯莽了,找了一只狗來,折斷了它一條 后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 絕無中毒象征,傷處更是大見好轉。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于是張無忌將真正 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涂。

這一次全無意外。那黑玉斷續膏果然功效如神,兩個多 月后,殷梨亭雙手已能活動,看來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動自如, 武功也不致大損。只是俞岱岩殘廢已久,要盡復舊觀,勢所 難能,但瞧他傷勢復元的情勢,半載之后,當可在腋下撐兩 根拐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然仍是殘廢,卻不復是絲 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么一耽擱,派出去的五行旗人眾先 后回山,帶回來的訊息令人大為驚訝。峨嵋、華山、崆峒、昆 侖各派遠征光明頂的人眾,竟無一個回轉本派,江湖上沸沸 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域的眾高手一鼓聚殲, 然后再分頭攻滅各派。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 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 有張三丰所付的武當派信符,又不泄漏自己身分,否則早已 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 眾幫會、以及鏢行、山寨、船幫、碼頭等等,無不嚴密戒備, 生怕明教大舉來襲。

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當,報稱天鷹 旗已改編完竣,盡數隸屬明教。又說東南群雄并起,反元義 師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亂。其時元軍仍是極強,且起事者 各自為戰,互相并無呼應聯絡,都是不旋踵即被扑滅。 當日晚間,張三丰在后殿擺設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風。 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舉義失敗的情由,每一處起義,明教和 天鷹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被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極眾。群 豪聽了,盡皆扼腕慨嘆。

楊逍道:“天下百姓苦難方深,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子、 還我河山的良機。昔年陽教主在世,日夜以興復為念,只是 本教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和中原武林諸派怨仇相纏,難以 攜手抗敵。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怨仇漸解,咱們正 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 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似乎不錯。可惜都是廢話, 近乎放屁一類。”楊逍聽了也不生氣,說道:“還須請周兄指 教。”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們明教殺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 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甚么‘同心協力、共抗 胡虜’云云,說來好聽,卻又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 然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証。” 周顛笑道:“倘若的確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沖 他們,張真人還不是給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鐵冠道人喝 道:“周顛,在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說八道!”周顛伸了 伸舌頭,卻不言語。

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依貧僧之見, 咱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 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 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 就容易得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么樣?你 何不早說?” 周顛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說道:“只須教主去問一聲 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說哪,這些人不是給趙姑 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 分頭下山探聽趙敏的來歷和蹤跡,但自那日觀前現身、和張 無忌擊掌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人眾,也 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跡。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 和朝廷有關,但除此之外,再也尋不著甚么線索了。此時聽 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 的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

周顛笑道:“你們當然尋不著。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 著。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 此罷了不成?嘿,嘿!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 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 想也確是實情。

張無忌嘆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盡力辦了, 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挂在心上,不知她會出甚么古怪花 樣。彭大師適才建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 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當山上空等,終 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處聚會最好?” 張無忌略一沉吟,說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 本教兩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 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 在何處。我想,本教這次大會,便在淮北蝴蝶谷中舉行。” 周顛拍手道:“甚好,甚好!這個‘見死不救’,昔年我 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壞,只是有些陰陽怪氣,與楊 左使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見死不救,自己死時也無人救他,正 是報應。我周顛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個響頭。”

當下群豪各無異議,言明三個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 各路首領,齊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會。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掌職信使,分頭自武當 山出發,傳下教主號令:諸路教眾,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 手于當地主理教務外,概于八月中秋前趕到淮北蝴蝶谷,參 見新教主。

其時距中秋日子尚遠,張無忌見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 可,深恐傷勢有甚反復,以致功虧一簣,因此暫留武當山照 料俞殷二人,暇時則向張三丰請教太極拳劍的武學。韋一笑、 彭瑩玉、說不得諸人,仍是各處游行,探聽趙敏一干人的下 落。 楊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當,但為紀曉芙之事,對殷梨亭 深感慚愧,平日閉門讀書,輕易不離室門一步。如此過了兩 月有余,這日午后,張無忌來到楊逍房中,商量來日蝴蝶谷 大會,有哪几件大事要向教眾交代。他以年輕識淺,忽當重 任,常自有戰戰兢兢之意,唯懼不克負荷,誤了大事,楊逍 深通教務,因此張無忌要他留在身邊,隨時咨詢。

兩人談了一會,張無忌順手取過楊逍案頭的書來,見封 面寫著“明教流傳中土記”七個字的題簽,下面注著“弟子 光明左使楊逍恭撰”一行小字。張無忌道:“楊左使,你文武 全才,真乃本教的棟梁。”楊逍謝道:“多謝教主嘉獎。” 張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征博引。書中 載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載元年 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 人始習此教經典。唐大歷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長安洛陽建明 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荊州、揚州、洪州、越州 等重鎮,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 徒,明教勢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 歷朝均受官府摧殘。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于摩 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 張無忌讀到此處,不禁長嘆,說道:“楊左使,本教教旨 原是去惡行善,和釋道并無大異,何以自唐代以來,歷朝均 受慘酷屠戮?”楊逍道:“釋家雖說普渡眾生,但僧眾出家,各 持清修,不理世務。道家亦然。本教則聚集鄉民,不論是誰 有甚危難困苦,諸教眾一齊出力相助。官府欺壓良民,甚么 時候能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壓, 本教勢必和官府相抗。”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只有朝廷 官府不去欺壓良民,土豪惡霸不敢橫行不法,到那時候,本 教方能真正的興旺。”楊逍拍案而起,大聲道:“教主之言,正 說出了本教教旨的關鍵所在。”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當 真能有這么一日么?”

楊逍沉吟半晌,說道:“但盼真能有這么一天。宋朝本教 方臘方教主起事,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壓良民。” 他翻開那本書來,指到明教教主方臘在浙東起事、震動天下 的記載。張無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說道:“大丈夫固當如是。 雖然方教主殉難身死,卻終是轟轟烈烈的干了一番事業。”兩 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熱如沸。

楊逍又道:“本教歷代均遭嚴禁,但始終屹立不倒。南宋 紹興四年,有個官員叫做王居正,對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說 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觀。”說著翻到書中一處,抄錄著王 居正那道奏章。 張無忌看那奏章中寫道:“伏見兩浙州縣有吃菜事魔之 俗。方臘以前,法禁尚寬,而事魔之俗猶未至于甚熾。方臘 之后,法禁愈嚴,而事魔愈不可勝禁。……臣聞事魔者,每 鄉每村有一二桀黠,謂之魔頭,盡錄其鄉村姓氏名字,相與 詛盟為魔之黨。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 出力以相賑恤。蓋不肉食則費省,費省故易足。同黨則相親, 相親則相恤而事易濟……”張無忌讀到這里,說道:“那王居 正雖然仇視本教,卻也知本教教眾節儉朴實,相親相愛。”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為此先王導其民使相親 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節儉,有古淳朴之風。今民之 師帥,既不能以是為政,乃為魔頭者竊取以瞽惑其黨,使皆 歸德于其魔,于是從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說。民愚無知,謂 吾從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濟也,故以魔頭之 說為皆可信,而爭趨歸之。此所以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 他讀到這里,轉頭向楊逍道:“楊左使,‘法禁愈嚴,而 愈不可勝禁’這句話,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証。這部書可 否借我一閱,也好讓我多知本教往聖先賢的業績遺訓?” 楊逍道:“正要請教主指教。”

張無忌將書收起,說道:“俞三伯和殷六叔傷勢大好了, 我們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楊左使相商,那 是關于不悔妹子的。” 楊逍只道他要開口求婚,心下甚喜,說道:“不悔的性命 全出教主所賜,屬下父女感恩圖報,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 命,無不樂從。”

張無忌于是將楊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 一一說了。楊逍一聽之下,錯愕萬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隔 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只是他 二人年紀懸殊,輩份又異,這個……這個……”說了兩次 “這個”,卻接不下去了。 張無忌道:“殷六叔還不到四十歲,方當壯盛。不悔妹子 叫他一聲叔叔,也不是真有甚么血緣之親,師門之誼。他二 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這頭姻緣,上代的仇嫌盡數化解,正 是大大的美事。”

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 殷梨亭總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傾心于他,結成了姻親,便 贖了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長 揖說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見關懷。屬下先此謝過。” 當晚張無忌傳出喜訊,群豪紛紛向殷梨亭道喜。楊不悔 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來。 張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時,起初也頗驚奇,但隨即便 為殷梨亭喜歡。說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師哥他們回山, 眾兄弟完聚,那時再辦喜事不遲。”

次日張無忌偕同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 顛、小昭等人,辭別張三丰師徒,首途前往淮北。 楊不悔留在武當山服侍殷梨亭。當時男女之防雖嚴,但 他們武林中人,也不去理會這些小節。

明教一行人曉行夜宿,向東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見田地 荒蕪,民有飢色。沿海諸省本為殷實富庶之區,但眼前餓殍 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極處。群豪慨嘆百姓慘遭劫難。卻又 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長,正是天下英雄 揭竿起事的良機。

這一日來到界牌集,離蝴蝶谷已然不遠,正行之間,忽 聽得前面喊殺之聲大震,兩支人馬正在交兵。群豪縱馬上前, 穿過一座森林,只見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進攻一座 山寨。寨上飄出一面繪著紅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幟。 寨中人數不多,似有不支之勢,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 發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賊,快快投降!”

周顛道:“教主,咱們上嗎?”張無忌道:“好!先去殺了 帶兵的軍官。”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五人 應命而出,沖入敵陣,長劍揮動,兩名元兵的百夫長首先落 馬,跟著統兵的千夫長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龍無首, 登時大亂。 山寨中人見來了外援,大聲歡呼。寨門開處,一條黑衣 大漢手挺長矛,當先沖出,元兵當者辟易,無人敢攖其鋒。只 見那大漢長矛一閃,便有一名元軍被刺,倒撞下馬。眾元兵 驚呼連連,四下奔逃。

楊逍等見這大漢威風凜凜,有若天神,無不贊嘆:“好一 位英雄將軍。”此時張無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漢的面貌,正是常 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劇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見。明教 人眾前后夾攻,元軍死傷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戀戰,分 頭落荒而走。

常遇春橫矛大笑,叫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前來相助?常 某感激不盡。” 張無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縱身而前,緊緊 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說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 是你屬下,真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來常遇春歸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該管,張無忌接任教主 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聞蒼松示知。這些日子來他率領本教 兄弟,日夜等候張無忌到來,不料元軍卻來攻打。常遇春見 己寡敵眾,本擬故意示弱,將元軍誘入寨中,一鼓而殲,但 張無忌等突然趕到應援,他便乘勢開寨殺出。他在明教中職 位不高,當下向楊逍、殷天正等一一參見。群豪以他是教主 的結義兄弟,都不敢以長上自居,執手問好,相待盡禮。 常遇春邀請群豪入寨,殺生宰羊,大擺酒筵,說起別來 情由。這几年來淮南淮北水旱相繼,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 無以為生,便嘯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勾當, 倒也逍遙快活,山寨中糧食金銀多了,便去賑濟貧民。元軍 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眾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齊北行,料得 元軍新敗,兩三月內決計不敢再來。 數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眾得知教主駕到,列成 長隊,迎出谷來。其時巨木旗下執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 搭造了許多茅舍木屋,以供與會的各路教眾居住。韋一笑、彭 瑩玉、說不得等均已先此到達,報稱并未探查到那趙姑娘的 訊息。

張無忌接見諸路教眾后,備了祭品,分別到胡青牛夫婦 及紀曉芙墓前致祭,想起當日離谷時何等淒惶狼狽,今日歸 來卻是云荼燦爛,風光無限,真是恍若隔世。 再過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壇,壇前燒起 熊熊大火。張無忌登壇宣示和中原諸門派盡釋前愆、反元抗 胡之意,又頒下教規,重申行善去惡、除暴安良的教旨。教 眾一齊凜遵,各人身前點起香束,立誓對教主令旨,決不敢 違。 是日壇前火光燭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遠邁前代。年 老的教眾眼見這片興旺氣象,想起十余年來本教四分五裂、几 致覆滅的情景,忍不住喜極而泣。

午后屬下教眾報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達諸人 求見。”張無忌大喜,親自迎出門去。朱元璋、徐達率同湯和、 鄧愈、花云、吳良、吳禎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見到張 無忌出來,一齊躬身行禮,說道:“參見教主!”張無忌時常 念著那日徐達救命之恩,見到眾人,喜之不盡,當即還禮,左 手攜著朱元璋,右手攜著徐達,同進室內,命眾人坐下。眾 人告了罪,才行就坐。

這時朱元璋已然還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說道:“屬下等 奉教主旨令,趕來蝴蝶谷,本應早到候駕,但途中遇上了一 件十分蹺蹊之事,屬下等跟蹤追查,以致誤了會期,還請教 主恕罪。”張無忌道:“卻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們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兒 好生歡喜,兄弟們商議,該當備甚么禮物慶賀教主才是。淮 北是苦地方,沒甚么好東西的,幸得會期尚遠,大伙兒便一 起上山東去闖闖。我們生怕給官府認了出來,因此扮作了趕 腳的騾車夫,屬下算是個車夫頭兒。這天來到河南歸德府,接 了几個老西客人,要往山東菏澤。正行之間,忽然有伙人趕 了上來,掄刀使槍,十分凶狠,將我們車中的客人都趕了下 去,叫我們去接載別的客人。那時花兄弟便要跟他們放對,徐 兄弟向他使個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動手不遲。那伙人 將我們九輛大車趕到一處山坳之中,那里另外還有十多輛大 車候著,只見地下坐著的都是和尚。”張無忌問道:“都是和 尚?”

朱元璋道:“不錯。那些和尚個個垂頭喪氣,萎靡不振, 但其中好些人模樣不凡,有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 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說,這些和尚都是身負高強武功之人。那 伙凶人叫眾和尚坐在車里,押著我們一路向北。屬下料想其 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眾兄弟著意提防,千萬不可露出形跡。 一路上我們留神那伙凶人的說話,可是這群人詭秘得緊,在 我們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后來吳良兄弟大著膽子,半夜里到 他們窗下去偷聽,連聽了四五夜,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來 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張無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還是“啊”的一聲。 朱元璋接著道:“吳良兄弟又聽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說: ‘主人當真神機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當六派高手,盡入 掌中,自古以來,還有誰能做得到這一步的?’另一人說: ‘這還不算稀奇。一箭雙雕,卻把魔教的眾魔頭也牽連在內。’ 我們七個人假裝出恭,在茅廁里悄悄商量,都說此事既然牽 連本教在內,碰巧落在我們手上,總須查個水落石出,也好 稟報教主知曉。”張無忌道:“各位計較甚是。”

朱元璋道:“大伙兒一路北行,越發裝得呆頭呆腦,湯和 兄弟和鄧愈兄弟又假裝爭五錢銀子,笨手笨腳的打了一場架, 顯得半點不會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對我們再不在 意,我們又老爺長、老爺短的對他們恭敬奉承,馬屁拍到十 足。吳禎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藥來,半途上麻翻了這伙凶人,救 出少林群僧。可是我們細想,這件事來龍去脈半點不知,眼 看這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練、武功了得,沒的一個失手,打草 驚蛇,反而誤了大事,是以始終沒敢下手。得到河間府,遇 上了六輛大車,也是有人押解,車中坐的卻是俗家人。吃飯 之時,我聽得一個少林僧跟一個新來的客人招呼,說道:‘宋 大俠,你也來啦!’”

張無忌站起身來,忙問:“他說是宋大俠?那人怎生模樣?” 宋元璋道:“那人瘦長身材,五六十歲年紀,三絡長須, 相貌甚是清雅。” 張無忌聽得正是宋遠橋的形相,又驚又喜,再問其余諸 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也都在內。 又問:“他們都受了傷嗎?還是戴了銬鐐?” 朱元璋道:“沒有銬鐐,也瞧不出甚么傷,說話飲食都和 常人無異,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來有點虛虛晃晃。那宋大 俠聽少林僧這么說,只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那少林僧再 想說甚么,押解的凶人便過來拉開了他。此后兩批人前后相 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屬下從此也沒再見到宋大俠他們。 七月初三,我們載著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張無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來 怎樣?”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領著我們,將少林群僧送到西 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們也睡在廟里。”張無忌道:“那是甚 么廟?”朱元璋道:“屬下進寺之時,曾抬頭瞧了瞧廟前的匾 額,見是叫做‘萬安寺’,但便因這么一瞧,吃了一個凶人的 一下馬鞭。當晚我們兄弟們悄悄商量,這些凶人定然放不過 我們,勢必要殺人滅口,天一黑,我們便偷著走了。” 張無忌道:“事情確是凶險,幸好這批凶人倒也沒有追 趕。”

湯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這著,事先便安排下手腳。 我們到鄰近的騾馬行中去抓了七個騾馬販子來,跟他們對換 了衣服,然后將這七人砍死在廟中。臉上斬得血肉模糊,好 讓那些凶人認不出來。又將跟我們同來的大車車夫也都殺了, 銀子散得滿地,裝成是兩伙人爭銀錢凶殺一般。待那伙凶人 回廟,再也不會起疑。” 張無忌心中一驚,只見徐達臉上有不忍之色,鄧愈顯得 頗是尷尬,湯和說來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卻絲毫不動聲色, 恍若沒事人一般。張無忌暗想:“這人下手好辣,實是個厲害 腳色。”說道:“朱大哥此計雖妙,但從今而后,咱們決不可 再行濫殺無辜。”

這是教主的訓論,朱元璋等一齊起立,躬身說道:“謹遵 教主令旨。”后來朱元璋、徐達、鄧愈、湯和等行軍打仗,果 然恪遵張無忌的令旨,不敢殺戮無辜,終于民心歸順,得成 一代大業。

張無忌道:“朱大哥七位探聽到少林、武當兩派高手的下 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義的大事之后,咱們便去大 都相救兩派高手。”他說過公事,再和徐達等相敘私誼,說起 那日偷宰張員外耕牛之事,一齊拊掌大笑。 當晚張無忌大會教眾,焚火燒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 元朝,諸路教眾務當相互呼應,要累得元軍疲于奔命,那便 大事可成。

是時定下方策,教主張無忌率同光明左使楊逍、青翼蝠 王韋一笑執掌總壇,為全教總帥。白眉鷹王殷天正,率同天 鷹旗下教眾,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花 云、吳良、吳禎,會同常遇春寨中人馬,和孫德崖等在淮北 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說不得率領韓山童、劉福通、杜遵道、羅 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皎兒等人,在河南□川一帶起事。 彭瑩玉率領徐壽輝、鄒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贛、饒、袁、信 諸州起事。鐵冠道人率領布三王、孟海馬等,在湘楚荊襄一 帶起事。周顛率領芝麻李、趙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帶起事。冷 謙會同西域教眾,截斷自西域開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 歸總壇調遣,何方吃緊,便向何方應援。

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楊逍和彭瑩玉的計謀。張無忌 宣示出來,教眾歡聲雷動。 張無忌又道:“單憑本教一教之力,難以撼動元朝近百年 的基業,須當聯絡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 下中原武林的首腦人物半數為朝廷所擒,總壇即當設法營救。 明日眾兄弟散處四方,遇上機會便即殺韃子動手,總壇也即 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盡歡,此后相見,未知何日。眾兄 弟須當義氣為重,大事為先,決不可爭權奪利,互逞殘殺,若 有此等不義情由,總壇決不寬饒。” 眾人齊聲答應:“教主令旨,決不敢違!”呼喊聲山谷鳴 響。

當下眾人歃血為盟,焚香為誓,決死不負大義。 是晚月明如晝,諸路教眾席地而坐,總壇的執事人員取 出素餡圓餅,分饗諸人。眾人見圓餅似月,說道這是“月 餅”。后世傳說,漢人相約于八月中秋食月餅殺韃子,便因是 夕明教聚義定策之事而來。 張無忌又宣示道:“本教歷代相傳,不茹葷酒。但眼下處 處災荒,只能有甚么便吃甚么,何況咱們今日第一件大事,乃 是驅除韃子,眾兄弟不食葷腥,精神不旺,難以力戰。自今 而后,廢了不茹葷酒這條教規。咱們立身處世,以大節為重, 飲食禁忌,只是余事。”自此而后,明教教眾所食月餅,便有 以豬肉為食的。

次日清晨,諸路人眾向張無忌告別。眾人雖均是意氣慷 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戰四野,不知誰存誰亡,大事縱成, 今日蝴蝶谷大會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別之 意。是時蝴蝶谷前聖火高燒,也不知是誰忽然朗聲唱了起來: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眾人齊聲相 和:“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 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 我世人,憂患實多!” 那“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歌 聲,飄揚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個個走到張無忌面 前,躬身行禮,昂首而出,再不回顧。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 男兒,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將鮮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 熱淚盈眶。

但聽歌聲漸遠,壯士離散,熱鬧了數日的蝴蝶谷重歸沉 寂,只剩下楊逍、韋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數人。 張無忌詳細詢明萬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 說道:“朱大哥,此間濠泗一帶,方當大亂,不可錯過了起事 之機。你們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們就此別過。” 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齊道:“但盼教主馬到成功,屬 下等靜候好音。”拜別了張無忌,出谷自去舉事。 張無忌道:“咱們也要動身了。小昭,你身有銬鐐,行動 不便,就在這里等我罷。”小昭委委屈屈的答應了,但一直送 出谷來,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終是不肯分別。

張無忌道:“小昭,你越送越遠,回去時路也要不認識啦。” 小昭道:“張公子,你到了大都會見到那個趙姑娘嗎?”張無 忌道:“說不定會見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見到她,代我求 她一件事成不成?”張無忌奇道:“你有甚么事求她?”小昭雙 臂一伸,道:“向趙姑娘借倚天劍一用,把這鐵鏈兒割斷了, 否則我終身便這么給綁著不得自由。”張無忌見她神情楚楚, 說得極是可憐,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將寶劍借給我, 何況要一直借到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將我帶 到她的跟前,請她寶劍一揮,不就成了?”張無忌笑道:“說 來說去,你還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楊左使,你說咱們能帶她 嗎?”

楊逍心知張無忌既如此說,已有攜她同去之意,說道: “那也不妨,教主衣著茶水,也得有個人服侍,只是鐵鏈聲叮 叮當當,引人注目。這樣罷,叫她裝作生病,坐在大車之中, 平時不可出來。”小昭大喜,忙道:“多謝公子,多謝楊左使。” 向韋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謝韋法王。”

韋一笑道:“多謝我干甚么?你小心我發起病來,吸你的 血。”說著露出滿口森森白牙,裝個怪樣。小昭明知他是開玩 笑,卻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別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