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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君子可欺之以方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后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 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手比武。刀槍拳腳無眼,格殺 不論,各安天命。最后哪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 龍刀都歸其所有。” 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 恐各派怨仇結得不深,哪里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 心腸?”

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先比遲比倒無多 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 有六人分成三對較量。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 后,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與范遙之間, 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 只一盞茶時分,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只有一對尚在纏 斗,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相斗的局面。 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 有人流血受傷,方始分出勝敗。 張無忌心想:“如此相斗,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 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人喪命受傷,日后仍會輾轉報 復,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只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 噴鮮血。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 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 道:“師弟,你斗他不過,咱們暫且咽下了這口氣。”高老者 怒道:“斗不過也要斗!”嘴里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 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 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 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掌門人,連勝兩陣, 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 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 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 己原來不過是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 出場。 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 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筋斗。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 慚無地的退下。掌缽龍頭眼望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 能有甚么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這 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

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几句,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 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 掌缽龍頭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 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幫來,害死史幫 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么?” 宋青書冷笑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只 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的本來面目。”掌缽 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甚么事做不 出來?你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峨嵋派非在你手中 大大栽個筋斗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半點血色,道:“你 放屁放完了么?”

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宋青書回身 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掌缽 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 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 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于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 掌底造詣大是不凡。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 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 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后,已迭逢險 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掌”拆解。這是他自幼浸潤 的武功,已練了二十余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 “金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佛,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 旁人不明就里,還道他漸漸挽回頹勢。殷梨亭卻越看越 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 還用武當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 傳的武功?”

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武當派的武功有甚么稀罕?你 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轉, 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里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 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旁觀群雄一怔之間,只見他五根手 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宋青 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么?”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 頭尸身,其余六人便向宋青書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 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象環生。 空智大師身后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 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么?”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 幫群弟子向后躍開,抬著掌缽龍頭的尸身,退歸木棚,人人 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 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 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 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尸橫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 “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但峨嵋派創派祖 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 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斗在一起。執法長 老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魔爪功 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 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宋青書初時仍以 “金頂綿掌”功夫和他拆解,斗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 “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宋 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 執法長老向前扑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 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 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占四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 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面。 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 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 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后后,散在廣場各處,似 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 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 英雄大會的規矩。今日大會中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 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系公道。三 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 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 這么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于旁,丐幫眾弟子 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只是高聲怒罵,將 執法長老的尸身抬了下來。

趙敏向范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 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寧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 為此。”范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 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 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后, 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只須 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 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 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遙點頭稱是,道: “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 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范遙 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几下太過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 功有限,這几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 施展不出這三招,那么范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 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出,鉤住了范遙的手指,微笑 不語。 范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緊。 這四超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 張無忌道:“這是我太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 要旨是在左手所划的几個圓圈。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當,料 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范遙成竹在胸,已有制勝宋青書的把握,只是宋青書連 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后上 前挑戰。 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張無忌走到 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甚么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 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范右使這几招武功,只讓他震斷 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道: “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 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 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你重 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 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 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范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 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群雄見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 心動魄的狠斗,都不禁心寒,不愿出來以身犯險。 過了片刻,宋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 更有哪一位英雄賜教。” 范遙叫道:“讓我領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 然一個灰影一晃,站在宋青書之前,向范遙道:“范大師,請 讓我一讓。”只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 守一,正是武當二俠俞蓮舟。范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 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范某今日有幸,得觀 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 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 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 俞蓮舟抱拳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 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絲毫輕視,卻 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俞 蓮舟呼的一掌,迎面劈去。 俞蓮舟成名三十余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 卻寥寥無几,直至今日,才見他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 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 武當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 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 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 門,決不致有甚么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 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 夫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 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過來,當下只得連連倒退,竭 力守住門戶。 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斗,眼下雖是俞蓮舟占著上 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 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 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雖唱到 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干淨利落,無半點模 糊拖沓。群雄紛紛站起,有些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 下盡皆贊嘆:“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攻, 招式竟全無重復。”

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 化都曾學過,只是如此快斗,卻是生平第一遭。廣場上黃塵 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 后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俞蓮舟尚未站定,復又猱身而 前。 殷梨亭挂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 不轉睛的望著場中。這時宋青書生死系于一線,全力相拚,早 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二人 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 殺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好在見俞蓮舟越打 越占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 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于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 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矩,非出手相救不可。 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 舟右肩抓了過來。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宋 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 事先并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 算不死,也得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 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抓,與起先兩下仍 是大同小異。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划了几個圈子。 趙敏與范遙忍不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 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范遙的太極拳“亂環訣”。趙敏 與范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 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蓮舟咽喉。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 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于這一抓之下,宋青書對師叔 居然也下此毒手。

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 翻”“螺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 雙臂骨節寸斷。俞蓮舟喝道:“今日替七弟報仇!”兩臂一合, 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這一招綿勁中蓄, 宋青書立時頭骨碎裂。 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 性命,驀地里青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面擊來。俞蓮舟急忙后 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 若為夫復仇來了。

俞蓮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 住,忽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 “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 高招。” 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只見 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峨嵋派 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 的不遲。” 俞蓮舟適才竭盡全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 下好生駭異。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斗上一場,就算死 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 多了几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殷梨亭也瞧出 局勢凶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鞭的一 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 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 “師哥,我先上場。”

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學藝、親如手足的情 誼,猛地里涌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岩殘廢、張 翠山自殺、莫聲谷慘死,武當七俠只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 二俠畢命于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軟弱,倘若自己 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斗,尋思:“若我先死,六弟 萬難為我報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 同時畢命于斯,于事無補。若他先死,我瞧出這女子鞭法中 的精義,或能跟她拚個同歸于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 支持一刻好一刻。”

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 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我死之后,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 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于是長劍一舉,目視劍 尖,心無旁□,跟著含胸拔背、沉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 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 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式應 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后退 開。 周芷若道:“你進招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 被她一占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一招 “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 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微響聲。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 了聲采。

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燕子抄 水”,長劍在空中划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 微聲。周芷若纖腰輕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 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一出口,軟 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 鞭竟從半路彎將過來。 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 的一響,殷梨亭只覺虎口發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 一驚:“我只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這 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志,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 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

周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 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飄蕩不定。 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 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時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 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太實是大 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 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 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 持鞭與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 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 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成?還 是有甚么怪物附體?”

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丰晚年繼太極拳所 創,實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朮,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 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只求只保,卻也是絕無破綻。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 周大掌門,你不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 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最注重養氣調 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 左而目不瞬”的修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 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 氣啦,有几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 二十八個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 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么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周芷 若卻仍如沒有聽見。周顛又叫:“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 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 硬朗啦。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 哪!” 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一晃,疾退數丈,長鞭從右 肩急甩向后,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面門。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 隔十丈有余,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龍,矢矯而至。周 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惡斗之中竟 會突然出鞭襲擊。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面門。周芷若并不 回身,然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 周芷若長鞭向后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連戳去, 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敵,也 無法圈轉長劍削她手臂。只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 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一陣亂響。原來 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 周芷若一鞭。長鞭擊中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 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 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 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

俞蓮舟持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 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無法使得比六弟 更好。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 勁取勝。”他見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 師張三丰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從未施展過如 此高明的劍朮,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 都發揮了出來,武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 有不敗之望。

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 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 芷若長鞭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只 是快了數倍。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么一帶,登時身不由主, 連轉了几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周芷若長鞭倒卷, 鞭頭對准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 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 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俞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 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 劍,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几下抖鞭成圈, 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了。”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 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 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 日死在俞二叔手里。”右手放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 只盼和他斗個同歸于盡。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后 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 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人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 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 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周芷若雙掌并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 到。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只 得左掌拍出擋格。

二人三掌相接,張無忌猛覺周芷若雙掌中竟無半分勁力, 心下大駭:“啊喲,不好!她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到了 油盡燈枯的境地。我這股勁力往前一送,豈非當場要了她的 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勁。 他初時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與自己已相差不遠,大 是強敵,絲毫不敢怠忽,加之單掌迎雙掌,這一掌乃是出了 十成力,勁力剛向外吐,便即察覺對方力盡,急忙硬生生的 收回,他明知這是犯了武學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擊自 身,何況在這間不容發之際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 于自己內勁收發由心,這股強力回撞,最多一時氣窒,決無 大礙。不料他掌力剛回,突覺對方掌力猶似洪水決堤、勢不 可當的猛沖過來。

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聲,已被 周芷若雙掌擊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 世兩大高手合擊之下,他護體的九陽神功雖然渾厚,卻也抵 擋不住。何況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進,正當他舊力已盡、新 力未生之時。這門功夫卻是峨嵋派嫡傳,當年滅絕師太便曾 以此法擊得他噴血倒地。只不過當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這 次卻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計。當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后仰,眼 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 周芷若偷襲成功,左手跟著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張 無忌身受重傷,心神未亂,眼見這一抓到來,立時便是開膛 破胸之禍,勉強向后移了數寸。嗤的一響,周芷若五指已抓 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膚。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被她一腿踢 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 見張無忌難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他胸口露出 一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刺傷的,五指距 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眼眶兒一紅,竟然抓不下 去。 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范遙四人已同時 扑到。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范二人分襲周芷若左 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 呼喝,手執兵刃,搶上場中。楊逍、范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 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峨嵋、少 林兩派人眾見場中罷斗,也便退開。 趙敏本也搶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 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只嚇得臉如白紙。張無忌強 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地 下坐定。張無忌緩引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來賜教?”范遙束了束腰帶, 大踏步走出。張無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戰,咱 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出。范 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 勢加劇,何況出戰只是盡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于本教 無補。 周芷若站有廣場中心,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力自傷,只有他與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 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 不發,饒了他性命,卻是人所共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 敗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 實是匪夷所思。群雄中雖有不少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 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場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 也吹得搖搖晃晃,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數千英 雄好漢,竟無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無人上前。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 出來,合十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為天 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那 老僧道:“那么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 又比個甚么?”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 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是不服,不可以嗎?”那老 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哪一 位不服?”連問三聲,周顛噓了三次,卻無人出聲不服。 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事先 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屠龍寶刀在 何人手中,也請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這是群雄公決,任 誰不得異言。”

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療重傷,漸漸 入于返虛空明的境界,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 由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處置”這句話,心頭一震,險些又是 一口血噴將出來。 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料,見他突然身子發抖,臉 色大變,明白他的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 姊處置,那是最好不過。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 是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了你義父,你盡管放心療傷便是。”張 無忌一想不錯,心頭大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后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那老僧 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時已暗,各位必 然餓了。明日下午,咱們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導宋夫人 前去開關釋囚。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并世無雙的武功。” 楊逍、范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 料不錯。少林派另有陰謀。周芷若武功再強,卻也不能打敗 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結果仍由 少林派稱雄逞強。” 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 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

群雄雖見周芷若已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 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誰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 位相互間若有恩怨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面,暫忍一時,請 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過晚飯 以后,前山各處,盡可隨意游覽。后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 請各位自重留步。” 當下范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張無 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煉制的靈丹,再以九陽 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 去。楊逍、范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均是又驚又喜,均贊他 內功修為實是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重傷,縱有高手調治, 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几個時辰 內便即痊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 去一會兒。”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說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 相詢。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道: “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 “你放心罷!” 他走出茅棚,抬起頭來,只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 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為之一振,徑到少林寺外, 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派掌門,相煩引路。” 那知客僧見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 “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來。”引著他向西走去,約 莫行了里許,指著几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 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 手□拚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張無忌笑道: “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的穴道, 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教主放心。” 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 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便見兩名女尼 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 “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 一名年長的女尼道:“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 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几步,便摸 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 世三位高手,嚇得數千須眉男子無一敢上前挑戰,真是開派 以來從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 俠、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 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那女尼哨子一響,四 周立時扑出二十余人,劍光閃動,分布各處。張無忌也不理 會,雙手負在背后,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回身出來,說道: “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晚間不便相見。請張教主回步。” 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朮,愿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他意。” 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 門人有請。” 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并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 進小屋。 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 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 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 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 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 醫朮不壞,愿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甚么要救他?” 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 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當盡力。”周芷 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 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 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里面。” 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并無燈光,于是 拿起燭台,走了進去。

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 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 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 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 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后腦骨共 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 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 柢,當場便已斃命。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 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 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 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 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 “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 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 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 去做朝廷郡馬。” 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 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 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后從懷中取 出一只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 輕涂在宋青書頭骨碎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 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 接續俞岱岩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余。他掌內九 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

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 變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 己重傷初愈,這么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 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 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 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 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 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 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 少林派設下甚么厲害的埋伏?”張無忌于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 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 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 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是更 加無濟于事。”

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 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 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 勝。” 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 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 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 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 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 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 要惹物議。你快請罷!” 張無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 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 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 回過頭來,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 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 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系于此舉,自己的顏 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 “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甚么? 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 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 張無忌嘆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 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 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 刻還不能說。”趙敏嘆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 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 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么?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 “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 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傷重 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 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 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 句話。 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后悔了,是不是?” 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 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 低徊惆悵,實難自已。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 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 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 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后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老 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后,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 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后面,齊向后山走去。

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并未服喪,知宋青書未 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 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于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 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 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伙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 手。” 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 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峨嵋派 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 壞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 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信義甚么的,也 顧不得這許多了。”

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 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 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 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 們失了信義。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 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工,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 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派遣人手。 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 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 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機,我 可沒這等本事。”

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 湛。要本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 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可。”周芷若道:“本座 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幸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 傳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 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三,又是對主人不恭。 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 聯手。這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如 此便不損先師威名。” 張無忌一聽,心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 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 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卻 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 人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 新郎遁走的羞恥。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 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 敢有違。”

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卷成十多個大大 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 短刀。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 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群 雄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 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 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几下,顯得重作未愈,自保 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 芷若的功勞。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 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義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 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

渡厄道:“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 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峨嵋派掌門,說 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 張無忌道:“正是。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 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了出來。 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里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張 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 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少 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占八個方位, 琴簫齊奏,音韻柔雅。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 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 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扑在她懷里,叫 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說 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 衣女子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 天下最強的武功。”

她上峰來時如此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 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凜 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 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么?”他們曾聽過“九陰 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傳,誰也 沒有見過。 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 石上坐了。 周芷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 “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 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卷向渡難 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 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 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 只青鶴般凌空扑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 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 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筋斗摔了過去。群 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后立足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 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 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 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 渡劫眼見勢危,立時舍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 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 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 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 子一晃,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 盡數歸于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 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 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 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 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 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 他今日要畢命于此。 拆到數十招后,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 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 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 際避開對方的凌厲殺著。

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 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 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 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 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云三使時那么狼 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 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補足。張無忌 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 似前實后,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 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 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覺三僧鞭上 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斗時的靈動 自如。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 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見他越斗 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斗百招,不免便全 然處于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 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 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 “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 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 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 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

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 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 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 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 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 生實相……’” 張無忌邊斗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 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 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 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 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于峰 頂地牢,每日里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 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后,終 于大徹大悟么?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有眾 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后之人 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于激斗之際,也不 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舍衛國聽 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于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 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念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 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 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 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 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 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 全是空幻,對于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 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 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 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動: “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 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 剛經”,于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 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 中魔頭的牽絆。

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 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 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 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 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 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 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 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 攻。 謝遜誦經之聲并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 心法,于他所念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 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

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 力與之抵御。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 義,最后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于 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 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 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 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 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斗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 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斗 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 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 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 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 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全愈, 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斗,見到金剛 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 若驚鴻般躍開。 這么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 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 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 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斗啊。”“甚么好男不與女斗?宋 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 “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 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后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 豈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 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 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 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 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 立時便被彈了出來。 又斗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 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 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 的衣衫卻并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 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 加上張三丰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 能持久,實可再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 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于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 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 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 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 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

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 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 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愿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 身后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 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 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扑出, 空中一個回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 圈。

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 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干。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后奪。張無 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干雖粗,但樹根處已 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 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 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 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 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上的掌力實 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 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 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 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緩緩倒下。 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 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 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 亂。 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干, 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 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 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后 心便提了上來。

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 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 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 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余地,兩僧只得撒手 棄鞭,急向后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 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 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周 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 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 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 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 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 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 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 動彈不得。就這么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 “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 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 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晃成圈,運 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 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虛虛實實, 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謝遜喝道:“呸,賤人 ……”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 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 殺你不得么?”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 抓了下去。 張無忌一見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 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這等生 命決于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 余裕。張無忌一開口,真氣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 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御。雙方均于無可奈何之際,運上了 “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 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禮中舍我而去,可曾 料到有今日之事么?” 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又惱她在這緊急關 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 應付,最后也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 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 濕透。 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 這般情景,無不大驚失色。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 救得張無忌,縱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恨,但各人均 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 僧也會輕而易舉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 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

空智提聲叫道:“三位師叔,張教主于本派有恩,務請手 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原無傷害 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 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三僧神游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 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 韋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 周芷若扑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扑 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謝遜若死,張無忌 心中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韋一笑與周芷若相 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動手。一時之間,山 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 驀地里周顛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 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 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 晃來晃去。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 接連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來吃了 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 神。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 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內力,關鍵全在于專志凝神, 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便 可得勝。

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 道:“好香氣,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 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待要塞入他的 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顛子,快快退下!”周顛 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 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原來渡厄此時內勁布滿全 身,已至“蠅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 時反彈出來。 周顛叫道:“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 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下,弄得骯臟邋遢? 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 為深湛,絲毫不受外魔干擾。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 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 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划,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划,一張臉 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這等情景本來不論是誰見了都要 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 見不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周 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 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他見教主命在俄頃,決 意舍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 驀地里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 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 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 門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 擋開了這一招。

張無忌的內勁之強,并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 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 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 心神大亂。待周顛上前胡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 里,更是焦急。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兒, 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 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 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 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雖于外界 事物不聞不見,但于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陡然察覺 到對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 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收。張無忌跟著收了一 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 雙方的勁力收盡。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張無忌長 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禮。四人齊聲說道: “佩服,佩服!”

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緊。黃 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于下風。 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 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 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 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 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 倒了。

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 我三人也勝不得你。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 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 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 也是有緣。” 謝遜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 路,謝遜感激不盡。”

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 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 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 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 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 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求懇姑娘 今日暫且饒她。”

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 即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