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飛狐外傳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 余威猶存。他進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 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 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 了几轉,終于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 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 一下手勢瀟洒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 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 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 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 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 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后堂咳嗽一聲,走 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 白,頂心的頭發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 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里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 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語 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 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
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 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 道:“你女兒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么一點 良心也沒有?”
這几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 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 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 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
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 胡說八道什么?”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 ……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 是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 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 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 “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 我確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 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 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 語勸告。
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 排大柳樹擋住后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 眾人吁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 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 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 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 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 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 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 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么啊?你商家堡 牆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 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 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指著閻基叫陣。
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 你算帳。”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 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 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里姓閻的可不去。” 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 里?”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 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 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 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 用意,跟隨在后。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 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 這几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 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兒別動, 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 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 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后,再給田 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 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后,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 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 叫我進來可是獻寶么?”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 中一動,他一生最是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 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 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她一直向 后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間屋外,呀 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閻基伸頭向房里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里面 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 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 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 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 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一時卻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 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 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几句話說完, 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鐘的 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 到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 了,你又咬我一口?”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后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 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后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 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 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里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 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 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 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 “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 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 里有半分衰邁老態?
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 且敗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劍鳴復生,或許要懼他几分,這商 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 “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 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么?”商老 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 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 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 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 客氣了些,于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 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 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么容易! 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 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 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并殺了 ……”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 無意冒犯,何必這么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身勝 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 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 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說著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 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 側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 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 是給她劈成兩半?
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 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的一響,雙刀 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于己,本已提起 的心又放了下來,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 “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 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 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 腮”,舉刀斜砍。
閻基大驚,心想:“怎么拚命了?”本來武朮中原有不救 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 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 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 顧性命地對攻。
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扑地一滾,反身 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 翻過,閻基才收腿轉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異拳腳,近 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勝,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 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 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 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
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 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 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 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 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 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 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么 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 露凶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 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 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 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一面叫嚷,一面逃竄。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 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 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虫,他哪里還想到什么勝負榮 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 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 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 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 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 腿上卻給結結實實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
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 著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
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后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 過無數武林豪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 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 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 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懇留他一留。”
商老太嘆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 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 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 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 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 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 層嚴霜,顯是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么?”
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 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 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 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 家堡,從今后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混!”閻基喏喏連 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 手下滾出商家堡。”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么, 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后面,慢 吞吞地走出,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兒回寨去。”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
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 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 著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几眼,轉身退出。片刻之 間,群盜退得干干淨淨。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 基行過之處,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 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里料得著眼前這龍鐘 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著女兒的肩頭站 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 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 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 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 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 老鏢頭內堂奉茶。”
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 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 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 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 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 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下 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 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 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 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于是問道:“兩位要 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 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 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兒幫忙干些活兒。咱 們庄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 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 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 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 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于回到你的手上,真 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 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 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 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
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几句什么話,他就 心甘情愿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 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么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 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 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這兩頁拳經為什么在他那里? 你為什么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么見苗大俠這樣害怕?”
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 滾去,強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 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 好好地學。”
于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 菜,平斐卻在練武廳里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 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 絕不多看。
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 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 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 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
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 是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后, 心里總想:“那有什么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 打不到英雄好漢。”
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 是胡斐:因為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 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 著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
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 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于是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是 不能入門。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于 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 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 全了的。
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 解。但憑著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 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 胡家拳和胡家刀。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練拳練刀。他 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 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 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后。
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為最上乘的武 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 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 也就住了下來。
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為商老太有這么一股傲氣,八卦 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 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 他想學什么,就教什么,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 的外號殊非幸致,拳朮上確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 寶震實是獲益良多。
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 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 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 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 聽得牆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 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 這么一響之后,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 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 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 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 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 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 袖手不顧?”于是躍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 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 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扑回商家堡。來到堡 牆之外,但聽四下里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 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 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几轉,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 看一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庄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 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 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 老,身手仍是極為矯捷,左手在牆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 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后進的一間磚屋中發 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 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 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 旋來去地激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 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 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 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 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 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 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 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 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 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 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 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 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 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 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 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后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 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 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 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 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 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 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 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 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尸萬 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于 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 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几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 功夫也不起勁了。”
馬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見 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 話也沒跟她多說几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 奶長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 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 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 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 “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 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寶震大 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 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 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 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 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 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 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說到最后這几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 可怖。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 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 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于我。”
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 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 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 道:“媽……你……你要我為爹爹復仇?”商老太厲聲道:“你 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后了兩步,不敢回 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几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 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几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 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 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 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 ……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 歡喜又是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 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
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 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 后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后,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 來,有几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么 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于 是相請母親,來到后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 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 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 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 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 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 “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么禮數?”馬行空道: “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 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 合得來,我就想在貴庄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后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 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 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 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 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 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 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 “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 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 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么八個月一住, 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 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 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靂一般的 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 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 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 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
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 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 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 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 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 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 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著母 親叫穴。
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 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 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 發出,“大椎穴”打准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 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 “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 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卻 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才這兩 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 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庄丁自幼在庄中長大,怎 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 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 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 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庄丁拉起,說道:“打錯 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 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 吩咐庄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 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 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 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 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
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 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干的呢,還 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 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異,朗聲道:“小 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 “那么依馬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當了?”馬行 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庄來, 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 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
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 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 勾當!”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 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庄丁被人推著 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 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 錯,是我干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 么干,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 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 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 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 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 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 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 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 他的“梁門穴”,命庄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 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 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 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 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開 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 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 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 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 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 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 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了下來。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 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几欲昏去,忽聽 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 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 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 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 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兒徒弟, 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么慘,你 怎么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 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么?”
對父親這几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 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 不著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 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聽 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 道:“馬姑娘,是你么?”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還不睡?” 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著?你怎么 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挂著今日之事,心 里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寶震所 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 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 姓徐的蠢才,實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 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 “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當場 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几句話說得情 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 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來細訴衷情,終于再也忍耐不 住。
馬春花聽他這么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 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 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寶震四 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里說 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
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 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 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 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 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 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 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 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 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
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么 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 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 “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憐, 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 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 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 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著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 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 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 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 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 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 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 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 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于是搶在頭里,躲在樹頂偷聽。 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并未知覺。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里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 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 几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 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 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 “啊”的一聲,胡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 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一腳,將 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几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 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 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 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么?” 說著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 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于自己家傳八卦 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 發足便追。
胡斐輕功遠勝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 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 遠拋在后面,于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 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 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扑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 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扑。這時商寶震待 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 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 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 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著起腳,又踢 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 大獲全勝。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 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 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 “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 成几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 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准了一個大椏枝,抓 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 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 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 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 詫,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 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 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 朋友,你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 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 在柳樹后隱沒。
“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 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么!”商寶 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 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 “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 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 從樹干爬上樹去。
爬到樹干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 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 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 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 “有什么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 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 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 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 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么?”她這句柔聲相詢,商 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么。”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 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 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 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 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 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 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 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么隨隨便便地縫在帽 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 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几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 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 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這么巴巴地來 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 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 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 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后,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 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 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 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
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 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 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几 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 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 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 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 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后,向商寶震打量,問 道:“你是八卦門的么?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 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么?”那人微微一笑,道: “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 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 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 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 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 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 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 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 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 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 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 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 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 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 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 多就是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要他當 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 然向后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 輩到了!”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 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 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 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后 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 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 說著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 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 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 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 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么?商 師弟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扑倒在地,磕了几個頭,口稱師伯師 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么?”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 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 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 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 后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 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 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几句 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 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 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 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 子手下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 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杰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 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 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 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 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 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 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 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 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 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 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 為“福公子”。
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 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 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里,將適 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 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 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 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錚跟了 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么?”徐錚 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 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 好意思?”
徐錚終于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 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馬春 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么用意?”徐 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么用 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 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 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 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 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 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 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 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 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么強橫霸道起來,日 后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 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 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著么?”
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 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 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 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 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干 什么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 是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 兄弟等□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 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 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 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 “你干什么?”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 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 下動起手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 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 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后 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 就算這么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么?爹爹還在身邊,他就 對我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 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 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 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
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 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 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 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 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 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
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 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么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 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
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么的粗魯,這么的會喝干 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 于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 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干什么,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 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 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 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 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 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 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 一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 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于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 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 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 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
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 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 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 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
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么 后果,更沒想到有什么人闖到花園里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 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 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 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 于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 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為座中都是武林 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 席。
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 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 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几 分敬意。
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 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 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 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 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 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適才 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 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 拆不開了。
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 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隨即神 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 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 砰□几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 廳口。
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 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几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 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并無別人,不 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
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寶震鞭 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于是又趕回大廳,大聲 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說這話時神態豪 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著玩一般。
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 “截住他后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 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 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 有奸細相救。
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 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么定是這……這位姑 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 她的恩情卻是一樣。”于是笑著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 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 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 禍。
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庄丁已取了刀 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 怎么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 之子,無不聳動。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 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 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 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么早 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 爹爹來?”
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 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 向胡斐頸中削去。
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 叫起來。
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 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 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 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 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 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 當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復仇一念, 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斐初逢 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 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 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老婦,一個黃口小 兒,性命相扑,斗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 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 那怎么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 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 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 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 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一記。
王劍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 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 劍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 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 為撩刀。
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 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 紫金刀搶在手里,不待王劍杰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 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杰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 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 敵人搶了先著。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 狂傲之氣,沉著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 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
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 的一流好手斗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 手背后,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 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 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著廳中激斗,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 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 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里,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 際,不能自已。
王劍杰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杰竭力 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 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 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 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數合,王劍杰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 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 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 步,繞著他身子急轉。
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 年王維揚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 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 到他的背后,自己腳下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繞、忽 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 著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 分厲害。王劍杰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 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 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 繞三千余轉,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 到手上發招便行。
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 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 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 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 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 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 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 女兒,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 一生中能有几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 日后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么?”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 她的未婚夫婿。
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杰雙刀相 交。這一響之后,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杰越轉越快,越 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后 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杰心中暗喜: “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脫手 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后,手 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 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杰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 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 然靈機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 劍杰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 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 命。”
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 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說著搬過一張 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
王劍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 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
王劍杰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 “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長得跟你 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 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 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 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杰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 法大勝于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几句話,就 想乘機脫身。
哪知王劍杰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 “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么了?怕老爺劈不死你么?”說 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
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 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 王劍杰若再繞著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 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 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 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
王劍杰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復, 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 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杰削 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一刀貼凳橫削, 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 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 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 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 杰下巴,勢道可還著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 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 忍不住失笑。
王劍杰大怒,揮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 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 跟著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 刀一架,借著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 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 一刀刀地遞將出去。
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 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 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杰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 奇。
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 造,甚是堅硬,被王劍杰連砍几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 凳后,反而不住搶攻。王劍杰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 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 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 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 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云,來得好快,王 劍杰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勝,被這小孩胡 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 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 勢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著一只笨重的長凳,如 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 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 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杰撞 去。王劍杰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 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 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著 地卷來。
王劍杰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 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杰將鋼刀往 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將 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 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 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 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杰暴 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后躍開。
王劍杰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 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杰給他笑得莫 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么?”胡 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 我一個孩子。”王劍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 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里等著,可別害怕了逃走。”乘著王 劍杰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
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 你想逃么?”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 分逼近。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 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 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 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 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 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 庄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庄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 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 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 聞警訊,便要轉個御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 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 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 目甚是慈祥,右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 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 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可親, 與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 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著 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廳門。
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 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 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 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臟裂,嘔 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 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著 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 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 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几眼。
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 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 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 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 不聳然動容。
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 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后 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 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 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 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 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 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挂。”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 “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 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 傾巢而出,在這里撞見了可不好辦。”于是答道:“先父是鎮 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 怎么老鏢頭仙游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 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杰。”他轉頭向王 劍杰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 雙,今日真是幸會。”
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 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么?”說著向太極手陳禹一 指。
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 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 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么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 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 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 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杰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 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 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 神色甚是恭謹。
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后,對他不理不睬,轉 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 說著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 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著的手一時放不下來, 僵在當地,心道:“我几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 真怕了你不成?”
王劍英指著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 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 們沖著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 著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 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 了起來,罵道:“什么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 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
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 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著便去斟酒。
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于是大 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 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 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 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 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
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么,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 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 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杰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夸他 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說道:“王 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 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 借一步說話。”
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 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 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 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后一步,朗聲道: “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 你,你也管不著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 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 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 天網恢恢。”
眾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 陳禹在門戶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里追尋。 陳禹精明強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 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后,有 了極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 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 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 肩頭拍去。
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 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 然于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云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 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 是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
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 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 劍向趙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 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 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 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
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 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 之純,還劍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 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 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 人,正是良機,猛地一口氣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 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 過,當真是千難萬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仇, 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 因此鏢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扑倒,上面 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 躲。
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 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 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 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 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
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 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 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 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 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 讓人瞧低了。”
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 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這般卑鄙偷襲么? 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几句話大義凜然,王氏 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么東西, 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后,八卦門中 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 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門就 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 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 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 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 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聲,罵几句,將 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 腔怒火,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 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 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 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后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 早死了倒也干淨,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 八卦門高手,卻斗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 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 開……”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 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 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 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 “這話倒也是實情。”于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 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 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 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 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 嘴?”
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台,聽他如此回答,心 中怒極,但不愿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 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 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几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 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 著一股疾風,向胡斐扑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 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 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 英后心,以卸掌力。
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 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 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 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
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 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后躍開 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這孩子 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余招 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
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 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 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 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 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 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 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 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么一來,他掌法中固然 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 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 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 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 蹦,怪招迭出,到得后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 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 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 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 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洒自如,行若無事。須知 武朮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 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后,都是向這境界致 力。至于吆喝酣斗,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 且看他支持得几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 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 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 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 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 腳踢出之后,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 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 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 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 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后,此時他與王劍英 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 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 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
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 獰,已顧不得什么瀟洒,什么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 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 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 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 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 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 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 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 展這些練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 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 豈非大失身分?
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 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 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 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
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 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么還 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后發制人,敵人招 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 上,立即發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 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 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 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 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 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 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 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狸”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 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 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 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 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 發勁,劈向他的面門。
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 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 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 心道:“臭小子,這么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 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后躍開丈余,這一 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著他,只 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 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著什么?”
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笑道: “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 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 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著手一揚,對准他胸口射了過 去。
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里。他先 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 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 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 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 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 了几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扑到母親跟前,叫道:“媽, 可傷著你么?”
自胡斐出手以來,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 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 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中死里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 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后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 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 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 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
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 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痒,聽得趙半山這么一叫,右手拉 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杰手足關心,搶過 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杰不提 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 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 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 可惡的狡童性命。
胡斐學成武藝之后,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后對戰商 老太和王劍杰,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 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 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杰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 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 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 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 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后,立 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 他的后心。
眾人眼見胡斐背后門戶洞開,全無防御,不禁為他擔心, 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 “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 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 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 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 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 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 已練得極是純熟。斗到后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 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 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后,忽東忽西, 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 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 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 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 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 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 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后繼無人了。”眼見他 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 “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 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 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 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 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 先前王劍杰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 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 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
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 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后上踩落。王劍英 罵道:“你作死么?”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 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 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 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准他腳背踩了下去。這 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 頑皮取鬧,連踩几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 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 出,推在他的掌上。
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 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 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 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 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后退。趙半山道:“王 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么?”他輕拍胡 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 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 代几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 地,一言不發。王劍杰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 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 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 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 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挂念兄長安危, 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這 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