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 女 劍
金 庸
「請!」「請!」
兩名劍士各自倒轉劍尖,右手握劍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禮。
兩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間白光閃動,跟著錚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各退一步。旁觀眾人都是「咦!」的一聲輕呼。
青衣劍士連劈三劍,錦衫劍士一一格開。青衣劍士一聲吒喝,長劍從左上角直划而下,勢勁力急。錦衫劍士身手矯捷,向後躍開,避過了這劍。他左足剛著地,身子跟著彈起,刷刷兩劍,向對手攻去。青衣劍士凝里不動,嘴角邊微微冷笑,長劍輕擺,擋開來劍。
錦衫劍士突然發足疾奔,繞著青衣劍士的溜溜的轉動,腳下越來越快。青衣劍士凝視敵手長劍劍尖,敵劍一動,便揮劍擊落。錦衫劍士忽而左轉,忽而右轉,身法變幻不定。青衣劍士給他轉得微感暈眩,喝道:「你是比劍,還是逃命?」刷刷兩劍,直削過去。但錦衫劍士奔轉甚急,劍到之時,人已離開,敵劍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許。
青衣劍士回劍側身,右腿微蹲,錦衫劍士看出破綻,挺劍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劍士這一蹲乃是誘招,長劍突然圈轉,直取敵人咽喉,勢道勁急無倫。錦衫劍士大駭之下,長劍脫手,向敵人心窩激射過去。這是無可奈何同歸於盡的打法,敵人若是繼續進擊,心窩必定中劍。當此情形,對方自須收劍擋格,自己便可擺脫這無可挽救的絕境。
不料青衣劍士竟不擋架閃避,手腕抖動,噗的一聲,劍尖刺入了錦衫劍士的咽喉。跟著當的一響,擲來的長劍刺中了他胸膛,長劍落地。青衣劍士嘿嘿一笑,收劍退立,原來他衣內胸口藏著一面護心鐵鏡,劍尖雖是刺中,卻是絲毫無傷。那錦衫劍士喉頭鮮血激噴,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當下便有從者過來抬開屍首,抹去地下血跡。
青衣劍士還劍入鞘,跨前兩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禮。
那王者身披錦袍,形貌拙異,頭頸甚長,嘴尖如鳥,微微一笑,嘶聲道:「壯士劍法精妙,賜金十斤。」青衣劍士右膝跪下,躬身說道:「謝賞!」那王者左手一揮,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來歲的官員喝道:「吳越劍士,二次比試!」
東首錦衫劍士隊走出一條身材魁梧的漢子,手提大劍。這劍長逾五尺,劍身極厚,顯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劍士,中等身材,臉上盡是劍疤,東一道、西一道,少說也有十二三道,一張臉已無復人性,足見身經百戰,不知已和人比過多少次劍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後轉過身來,相向而立,躬身行禮。
青衣劍士站直身子,臉露獰笑。他一張臉本已十分丑陋,這麼一笑,更顯得說不出的難看。錦衫劍士見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樣,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波的一聲,吐了口長氣,慢慢伸過左手,搭住劍柄。
青衣劍士突然一聲狂叫,聲如狼嗥,挺劍向對手急刺過去。錦衫劍士也是縱聲大喝,提起大劍,對著他當頭劈落。青衣劍士斜身閃開,長劍自左而右橫削過去。那錦衫劍士雙手使劍,一柄大劍舞得呼呼作響。這大劍少說也有五十來斤重,但他招數仍是迅捷之極。
兩人一搭上手,頃刻間拆了三十來招,青衣劍士被他沉重的劍力壓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余名錦衫劍士人人臉有喜色,眼見這場比試是贏定了。
只聽得錦衫劍士一聲大喝,聲若雷震,大劍橫掃過去。青衣劍士避無可避,提長劍奮力擋格。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半截大劍飛了出去,原來青衣劍士手中長劍鋒利無比,竟將大劍斬為兩截,那利劍跟著直划而下,將錦衫劍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划了一道兩尺來長的口子。錦衫劍士連聲狂吼,撲倒在地。青衣劍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視片刻,這才還劍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禮,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身旁的一位官員道:「壯士劍利術精,大王賜金十斤。」青衣劍士稱謝退開。
西首一列排著八名青衣劍士,與對面五十余名錦衫劍士相比,眾寡甚是懸殊。
那官員緩緩說道:「吳越劍士,三次比劍!」兩隊劍士隊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禮後相向而立。突然青光耀眼,眾人均覺寒氣襲體。但見那青衣劍士手中一柄三尺長劍不住顫動,便如一根閃閃發出絲光的緞帶。那官員贊道:「好劍!」青衣劍士微微躬身為禮,謝他稱贊。那官員道:「單打獨鬥已看了兩場,這次兩個對兩個!」
錦衫劍士隊中一人應聲而出,拔劍出鞘。那劍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劍士隊中又出來一人。四人向王者行過禮後,相互行禮,跟著劍光閃爍,鬥了起來。這二對二的比劍,同伙劍士互相照應配合。數合之後,嗤的一聲,一名錦衫劍士手中長劍竟被敵手削斷。這人極是悍勇,提著半截斷劍,飛身向敵人撲去。那青衣劍士長劍閃處,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齊肩削落,跟著補上一劍,刺中他的心窩。
另外二人兀自纏鬥不休,得勝的青衣劍士窺伺在旁,突然間長劍遞出,嗤的一聲,又就錦衫劍士手中長劍削斷。另一人長劍中宮直進,自敵手胸膛貫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說道:「好劍,好劍法!賞酒,賞金!咱們再來瞧一場四個對四個的比試。」
兩邊隊中各出四人,行過禮後,出劍相鬥。錦衫劍士連輸三場,死了四人,這時下場的四人狠命相撲,說什麼也要贏回一場。只見兩名青衣劍士分從左右夾擊一名錦衫劍士。余下三名錦衫劍士上前邀戰,卻給兩名青衣劍士擋住,這兩名青衣劍士取的純是守勢,招數嚴密,竟一招也不還擊,卻令三名錦衫劍士無法過去相援同伴,余下兩名青衣劍士以二對一,十余招間便將對手殺死,跟著便攻向另一名錦衫劍士。先前兩名青衣劍士仍使舊法,只守不攻,擋住兩名錦衫劍士,讓同伴以二對一,殺死敵手。
旁觀的錦衫劍士眼見同伴只剩下二人,勝負之數已定,都大聲鼓噪起來,紛紛拔劍,便欲一擁而上,就八名青衣劍士亂劍分屍。
那官員朗聲道:「學劍之士,當守劍道!」他神色語氣之中有一股凜然之威,一眾錦衫劍士立時都靜了下來。
這時眾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嚴密無比,另二人的攻招卻是凌厲狠辣,分頭合擊,守者纏住敵手,只剩下一人,讓攻者以眾凌寡,逐一蠶食殺戮。以此法迎敵,縱然對方武功較高,青衣劍士一方也必操勝算。別說四人對四人,即使是四人對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勝。那二名守者的劍招施展開來,便如是一道劍網,純取守勢,要擋住五六人實是綽綽有余。
這時場中兩名青衣劍士仍以守勢纏住了一名錦衫劍士,另外兩名青衣劍士快劍攻擊,殺死第三名錦衫劍士後,轉而向第四名敵手相攻。取守勢的兩名青衣劍士向左右分開,在旁掠陣。余下一名錦衫劍士雖見敗局已成,卻不肯棄劍投降,仍是奮力應戰。突然間四名青衣劍士齊聲大喝,四劍并出,分從前後左右,一齊刺在錦衫劍士的身上。
錦衫劍士身中四劍,立時斃命,只見他雙目圓睜,嘴巴也是張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劍士同時拔劍,四人抬起左腳,將長劍劍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血漬,刷的一聲,還劍入鞘。這幾下動作干淨利落,固不待言,最難得的是齊整之極,同時抬腳,同時拖劍,回劍入鞘卻只發出一下聲響。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劍法,好劍法!上國劍士名揚天下,可教我們今日大開眼界了。四位劍士各賜金十斤。」四名青衣劍士一齊躬身謝賞。四人這麼一彎腰,四個腦袋擺成一道直線,不見有絲毫高低,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練得如此划一。
一名青衣劍士轉過身去,捧起一只金漆長匣,走上幾步,說道:「敝國君王多謝大王厚禮,命臣奉上寶劍一口還答,此劍乃敝國新鑄,謹供大王玩賞。」
那王者笑道:「多謝了。范大夫,接過來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踐。那官員是越國大夫范蠡。錦衫劍士是越王宮中的衛士,八名青衣劍士則是吳王夫差派來送禮的使者。越王昔日為夫差所敗,臥薪嘗膽,欲報此仇,面子上對吳王十分恭順,暗中卻日夜不停的訓練士卒,俟機攻吳。他為了試探吳國軍力,連出衛士中的高手和吳國劍士比劍,不料一戰之下,八名越國好手盡數被殲。勾踐又驚又怒,臉上卻不動聲色,顯得對吳國劍士的劍法歡喜贊嘆,衷心欽服。
范蠡走上幾步,接過了金漆長匣,只覺輕飄飄地,匣中有如無物,當下打開了匣蓋。旁邊眾人沒見到匣中裝有何物,卻見范蠡的臉上陡然間罩上了一層青色薄霧,都是「哦」的一聲,甚感驚訝。當真是劍氣映面,發眉俱碧。
范蠡托著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請看!」勾踐見匣中鋪以錦緞,放著一柄三尺長劍,劍身極薄,刃上寶光流動,變幻不定,不由得贊道:「好劍!」握住劍柄,提了起來,只見劍刃不住顫動,似乎只須輕輕一抖,便能折斷,心想:「此劍如此單薄,只堪觀賞,并無實用。」
那為首的青衣劍士從懷中取出一塊輕紗,向上拋起,說道:「請大王平伸劍刃,劍鋒向上,待紗落在劍上,便見此劍與眾不同。」眼見一塊輕紗從半空中飄飄揚揚的落將下來,越王平劍伸出,輕紗落在劍上,不料下落之勢并不止歇,輕紗竟已分成兩塊,緩緩落地。原來這劍已將輕紗划而為二,劍刃之利,實是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聲雷動。
青衣劍士說道:「此劍雖薄,但與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斷。」
勾踐道:「范大夫,拿去試來。」范蠡道:「是!」雙手托上劍匣,讓勾踐將劍放入匣中,倒退數步,轉身走到一名錦衫劍士面前,取劍出匣,說道:「拔劍,咱們試試!」
那錦衫劍士躬身行禮,拔出佩劍,舉在空中,不敢下擊。范蠡叫道:「劈下!」錦衫劍士道:「是!」揮劍劈下,落劍處卻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劍向上一撩,嗤的一聲輕響,錦衫劍士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落下,眼見便要碰到范蠡身上,范蠡輕輕一躍避開。眾人又是一聲采,卻不知是稱贊劍利,還是范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將劍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腳邊。
勾踐說道:「上國劍士,請赴別座飲宴領賞。」八名青衣劍士行禮下殿。勾踐手一揮,錦衫劍士和殿上侍從也均退下,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踐瞧瞧腳邊長劍,又瞧瞧滿地鮮血,只是出神,過了半晌,道:「怎樣?」
范蠡道:「吳國武士劍術,未必盡如這八人之精,吳國武士所用兵刃,未必盡如此劍之利。但觀此一端,足見其余。最令人心憂的是,吳國武士群戰之術,妙用孫武子兵法,臣以為當今之世,實乃無敵於天下。」勾踐沉吟道:「夫差派這八人來送寶劍,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們知難而退,不可起侵吳報仇之心。」
勾踐大怒,一彎身,從匣中抓起寶劍,回手一揮,察的一聲響,將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聲道:「便有千難萬難,勾踐也決不知難而退。終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劍將他腦袋砍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將一張檀木椅子一劈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勾踐愕然道:「眼見吳國劍士如此了得,又有甚麼喜可賀?」范蠡道:「大王說道便有千難萬難,也決不知難而退。大王即有此決心,大事必成。眼前這難事,還須請文大夫共同商議。」勾踐道:「好,你去傳文大夫來。」
范蠡走下殿去,命宮監去傳大夫文種,自行站在宮門之側相候。過不多時,文種飛馬趕到,與范蠡并肩入宮。
范蠡本是楚國宛人,為人倜儻,不拘小節,所作所為,往往出人意表,當地人士都叫他「范瘋子」。文種來到宛地做縣令,聽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屬去拜訪。那部屬見了范蠡,回來說道:「這人是本地出名的瘋子,行事亂七八糟。」文種笑道:「一個人有與眾不同的行為,凡人必笑他胡鬧,他有高明獨特的見解,庸人自必罵他糊涂。你們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親自前去拜訪。范避而不見,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復來,向兄長借了衣冠,穿戴整齊。果然過了幾個時辰,文種又再到來。兩人相見之後,長談王霸之道,投機之極,當真是相見恨晚。
兩人都覺中原諸國暮氣沉沉,楚國邦大而亂,眼前霸兆是在東南。于是文種辭去官位,與范蠡同往吳國。其時吳王正重用伍子胥的種種興革措施確是才識卓越。自己未必勝得他過。兩人一商量,以越國和吳國鄰近,風俗相似,雖然地域較小,卻也大可一顯身手,於是來到越國。勾踐接見之下,於二人議論才具頗為賞識,均拜為大夫之職。
後來勾踐不聽文種、范蠡勸諫,興兵和吳國交戰,以石買為將,在錢塘江邊一戰大敗,勾踐在會稽山被圍,幾乎亡國殞身。勾踐在危機之中用文種、范蠡之計,買通了吳王身邊的奸臣太宰伯pi,替越王陳說。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的忠諫,答允與越國講和,將勾踐帶到吳國,後來又放他歸國。其後勾踐臥薪嘗膽,決定復仇,采用了文種的滅吳九術。
那九術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勝之心。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財幣,既是他習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吳國借糧,再以蒸過的大谷歸還,吳王見谷大,發給農民當谷種,結果稻不生長,吳國大飢。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使吳王迷戀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贈送巧匠,引誘吳王大起宮室高台,耗其財力民力。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的奸臣,使之敗壞朝政,第七是離間吳王的忠臣,終於迫得伍子胥自殺。第八是積蓄糧草,充實國家財力。第九是鑄造武器,訓練士卒,待機攻吳。
八術都已成功,最後的第九術卻在這時遇上了重大困難。眼見吳王派來劍士八人,所顯示的兵刃之利、劍術之精,實非越國武士所能匹敵。
范蠡將適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文種皺眉道:「范賢弟,吳國劍士劍利術精。固是大患,而他們在群鬥之時,善用孫武子遺法,更是難破難當。」范蠡道:「正是,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統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無敵。雖齊晉大國,亦畏其鋒,他兵法有言道:' 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 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吳士以二人專攻一人,以眾擊寡,戰無不勝。」
言談之間,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見勾踐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兀自出神。
過了良久,勾踐抬起頭來,說道:「文大夫,當年吳國有干將莫邪夫婦,善於鑄劍。我越國有良工歐治子,鑄劍之術,亦不下於彼。此時干將、莫邪、歐治子均已不在人世。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難道我越國自歐治子一死,就此後繼無人嗎?」文種道:「臣聞歐治子傳有弟子二人,一名風胡子,一名薛燭。風胡子在楚,薛燭尚在越國。」勾踐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燭前來,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請風胡子來越。」文種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薛燭則已宣到。
勾踐召見薛燭,說道:「你師父歐治子曾奉先王之命,鑄劍五口。這五口寶劍的優劣,你倒說來聽聽。」薛燭磕頭道:「小人曾聽先師言道,先師為先王鑄劍五口,大劍三,小劍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至今湛盧在楚,勝邪、魚腸在吳,純鈞、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勾踐道:「正是。」
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吳王得訊,便來相求。允常畏吳之強,只得以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相獻。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湛盧劍落入水中,後為楚王所得,秦王聞之,求而不得,興師擊楚,楚王始終不與。
薛燭稟道:「興師曾言,五劍之中,勝邪最上,純鈞、湛盧二劍其次,魚腸又次之,巨闕居末。鑄巨闕之時,金錫和銅而離,因此此劍只是利劍,而非寶劍。」勾踐道:「然則我純鈞、巨闕二劍,不敵吳王之勝邪、魚腸二劍了?」薛燭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踐抬頭不語,從薛燭這句話中,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
范蠡說道:「你既得傳尊師之術,可即開爐鑄劍。鑄將幾口寶劍出來,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薛燭道:「回稟大夫:小人已不能鑄劍了。」范蠡道:「卻是為何?」薛燭伸出手來,只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具已不見,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燭黯然道:「鑄劍之勁,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殘喘,早已成為廢人。」
勾踐奇道:「你這四根手指,是給仇家割去的麼?」薛燭道:「不是仇家,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勾踐更加奇怪,道:「你的師兄,那不是風胡子麼?他為甚麼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鑄劍之術勝過師兄,他心懷妒忌,斷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鑄劍。」勾踐自加推測,薛燭不便說他猜錯,只有默然不語。
勾踐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胡子來。他怕你報仇,或許不敢回來。」薛燭道:「大王明鑒,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不在楚國。」勾踐微微一驚,說道:「他……他在吳國,在吳國干甚麼?」
薛燭道:「三年之前,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取出寶劍一口,給小人觀看。小人一見之下,登時大驚,原來這口寶劍,乃先師歐治子為楚國所鑄,名曰工布,劍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連綿不斷。小人曾聽先師說過,一見便知。當年先師為楚王鑄劍三口,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寶愛異常,豈知竟為師哥所得。」
勾踐道:「想必是楚王賜給你師兄了。」
薛燭道:「若說是楚王所賜,原也不錯,只不過是轉了兩次手。風師兄言道,吳師破楚之後,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鞭其遺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後來回吳之後,聽到風師兄的名字,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說道此是先師遺澤,該由風師兄承受。」
勾踐又是一驚,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劍,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計,已逼得此人自殺,哈哈,哈哈!」
勾踐長笑之時,誰都不敢作聲。他笑了好一會,才問:「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你師兄,要辦甚麼事?」薛燭道:「風師兄言道,當時伍子胥只說仰慕先師,別無所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心下感激,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贈我希世珍寶,豈可不去當面叩謝?於是便去到吳國,向伍將軍致謝。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替風師兄置下房舍,招待極是客氣。」勾踐道:「伍子胥叫人為他賣命,用的總是這套手段,當年叫專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燭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受他如此厚待,心下過意不去,一再請問,有何用己之處。伍子胥總說:' 閣下枉駕過吳,乃是吳國嘉賓,豈敢勞動尊駕?' 」勾踐罵道:「老奸巨滑,以退為進!」薛燭道:「大王明見萬里。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他別無所長,只會鑄劍,承蒙如此厚待,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
勾踐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著了道兒啦!」薛燭道:「那伍子胥卻說,吳國寶劍已多,也不必再鑄了。而且鑄劍極耗心力,當年干將莫邪鑄劍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劍爐,寶劍方成。這種慘事,萬萬不可再行。」勾踐奇道:「他當真不要風胡子鑄劍?那可奇了。」薛燭道:「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閑談,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吳士勇悍,時占上風,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若與之以徒兵步戰,所用劍戟又不夠鋒銳。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不是一口兩口寶劍,而是千口萬口利劍。」
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一聲,轉眼向文種、范蠡二人瞧去,只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范蠡卻是呆呆出神,問道:「范大夫,你以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別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的掌心。」
勾踐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呵呵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你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著伍子胥,來到莫干山上的鑄劍房,只見有一千余名劍匠正在鑄劍,只是其法未見其善,於是風師兄逐一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
薛燭道:「鑄得一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你這人甚有見識。」
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為廢人。」
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胡子,定將他斬成肉醬。」
文種道:「薛先生,你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采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范大夫,原來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是不難。」
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著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麼久,豈不成終生之恨?」
文種、范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這里,胸口一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艷的麗影。
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
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只不過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舍。西施皓潔的臉龐上,垂著兩顆珍珠一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嚙著他的心。必須盡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著。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漢子,手臂挽著手臂,放喉高歌,旁若無人的大踏步過來。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宮中大獲全勝的吳國劍士,顯然喝了酒,在長街上橫沖直撞。
范蠡皺起了眉頭,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吳國劍士走到了范蠡身前。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著他,說道:「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兩名衛士搶了上來,擋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八名劍士縱聲大笑,學著他們的聲調,笑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兩名衛士抽出長劍,喝道:「大王有命,沖撞大夫者斬!」
為首的吳國劍士身子搖搖晃晃,說道:「斬你,還是斬我?」
范蠡心想:「這是吳國使臣,雖然無禮,不能跟他們動手。」正要說:「讓他過去!」突然間白光閃動,兩名衛士齊聲慘叫,跟著當當兩聲響,兩人右手手掌隨著所握長劍都已掉在地下。那為首的吳國劍士緩緩還劍入鞘,滿臉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衛士一齊拔劍出鞘,團團將八名吳國劍士圍住。
為首的吳士仰天大笑,說道:「我們從姑蘇來到會稽,原是不想再活著回去,且看你越宮要動用多少軍馬,來殺我吳國八名劍士。」說到最後一個「士」字時,一聲長嘯,八人同時執劍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我國準備未周,不能殺了這八名吳士,致與夫差起舋。」喝道:「這八名是上國使者,大家不得無禮,退開了!」說著讓在道旁。他手下衛士都是怒氣填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只是大夫有令,不敢違抗,當即也都讓在街邊。
八名吳士哈哈大笑,齊聲高歌:「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忽聽得咩咩羊叫,一個身穿淺綠衫子的少女趕著十幾頭山羊,從長街東端走來。這群山羊來到吳士之前,便從他們身邊繞過。
一名吳士興猶未盡,長劍一揮,將一頭山羊從頭至臀,剖為兩半,便如是划定了線仔細切開一般,連鼻子也是一分為二,兩片羊身分倒左右,劍術之精,實是駭人聽聞。七名吳士大聲喝彩。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聲:「好劍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連揮,將余下的十幾頭山羊趕到身後,說道:「你為甚麼殺我山羊?」聲音又嬌嫩,也含有幾分憤怒。
那殺羊吳士將濺著羊血的長劍在空中連連虛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將你也這樣劈為兩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過來,他們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隨便欺侮人。」
那吳國劍士舉劍在她頭頂繞了幾個圈子,笑道:「我本想將你這小腦袋瓜兒割了下來,只是瞧你這麼漂亮,可當真舍不得。」七名吳士一齊哈哈大笑。
范蠡見這少女一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容貌甚是秀麗,身材苗條,弱質纖纖,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過來!」那少女轉頭應聲道:「是了!」
那吳國劍士長劍探出,去割她腰帶,笑道:「那也……」只說得兩個字,那少女手中竹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劍士只覺腕上一陣劇痛,嗆□一聲,長劍落地。那少女竹棒挑起,碧影微閃,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劍士大叫一聲,雙手捧住了眼睛,連聲狂吼。
這少女這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戳腕傷目,行若無事,不知如何,那吳國劍士竟是避讓不過。余下七名吳士大吃一驚,一名身材魁梧的吳士提起長劍,劍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劍招嗤嗤有聲,足見這一劍勁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讓,竹棒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刺中了那吳士的右肩。那吳士這一劍之勁立時卸了。那少女竹棒挺出,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殺豬般的大嗥,雙拳亂揮亂打,眼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這少女以四招戳瞎兩名吳國劍士的眼睛,人人眼見她只是隨手揮刺,對手便即受傷,無不聳然動容。六名吳國劍士又驚又怒,各舉長劍,將那少女圍在核心。
范蠡略通劍術,眼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只用一根竹棒便戳瞎了兩名吳國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雖然看不清楚,但顯是極上乘的劍法,不由得又驚又喜,待見六名劍士各挺兵刃圍住了她,,心想她劍術再精,一個少女終是難敵六名高手,當即郎聲說道:「吳國眾位劍士,六個打一個,不怕壞了吳國的名聲?倘若以多為勝,嘿嘿!」雙手一拍,十六名越國衛士立即挺劍散開,圍住了吳國劍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個打一個,也未必會贏!」左手微舉,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吳士眼中戳去。那人舉劍擋格,那少女早已兜轉竹棒,戳向另一名吳士胸口。便在此時,三名吳士的長劍齊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靈巧之極,一轉一側,將來劍盡數避開,噗的一聲,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吳士的手腕。那人五指不由自主的松了,長劍落地。
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已然幻成一道劍網,青光閃爍,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
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好看已極,但聽得「啊喲」、嗆□之聲不斷,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一個個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只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嬌聲道:「你們殺了我羊兒,賠是不賠?」
八名吳國劍士又是驚駭,又是憤怒,有的大聲咆哮,有的全身發抖。這八人原是極為勇悍的吳士,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之間為一個牧羊少女所敗,實在摸不著半點頭腦,震駭之下,心中都是一團混亂。
那少女道:「你們不賠我羊兒,我連你們另一只眼睛也戳瞎了。」八劍士一聽,不約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這位姑娘,我賠你一百只羊,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吧!」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只羊,只要一只就夠了。」
范蠡向衛士道:「護送上國使者回賓館休息,請醫生醫治傷目。」衛士答應了,派出八人,挺劍押送。八名吳士手無兵刃,便如打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的走開。
范蠡走上幾步,問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說甚麼?」范蠡道:「姑娘姓甚麼?」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麼?」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鄉下姑娘,不懂禮法,只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劍術。只須問到她的師父是誰,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何愁吳國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時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感到一陣熱烘烘得暖意,說道:「我叫范蠡,姑娘,請你到我家吃飯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趕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里有大好的草地,你趕羊去吃,我再賠你十頭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里有大草地嗎?那好極了。不過我不要你賠羊,我這羊兒又不是你殺的。」她蹲下地來,撫摸被割成了兩片的羊身,淒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殺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衛士道:「把老白的兩片身子縫了起來,去埋在姑娘屋子的旁邊。」
阿青站起身來,面額上有兩滴淚珠,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說道:「范蠡,你……你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許。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誰都不許吃。」阿青嘆了口氣,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不過媽說,羊兒不賣給人家,我們就沒錢買米。」范蠡道:「打從今兒起,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你媽,你養的羊兒,一只也不用賣。」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個好人。」
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敢笑出聲來。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和她并肩緩步,同回府中。
阿青趕著羊走進范蠡的大夫第,驚道:「你這屋子真大,一個人住得了嗎?」范蠡微微一笑,說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頭請你媽和你一起來住好不好?你家里還有什麼人?」阿青道:「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不過你是好人,不會害我們的。」
范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餅點心,在花園的涼亭中殷勤款待。眾仆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芍藥、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卻笑吟吟的瞧著,無不駭異。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范蠡跟她閑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問道:「阿青姑娘,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著一雙明澈的大眼,道:「什麼劍術?我沒有師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你的?」阿青搖頭道:「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會的。」范蠡見她神情坦率,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說道:「你從小就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玩兒,我不許他騎,用竹棒來打我,我就和他對打。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著他。我們天天這樣打著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范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里?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里,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范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嘆了口氣道:「進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范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著玩。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吳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里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駭怪。一連數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范府拜訪,見范府掾吏面有憂色,問道:「范大夫多日不見,大王頗為挂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適麼?」那掾吏道:「回稟文大夫:范大夫身子并無不適,只是……只是……」文種道:「只是怎樣?」那掾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友,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是奇怪,問道:「范大夫有什麼事?」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鄉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著她去牧羊,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會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范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范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這時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一雙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瞬的瞧著他,忽然問道:「那湘妃真是這樣好看麼?」
范蠡輕輕說道:「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還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里有魚游麼?」范蠡道:「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云還要柔和,還要溫軟……」阿青道:「難道也有小鳥在云里飛嗎?」范蠡道:「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還要鮮艷,她的嘴唇濕濕的,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湘妃站在水邊,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邊的鮮花羞慚的都枯萎了,魚兒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里一樣……」
阿青道:「范蠡,你見過她的是不是?為甚麼說得這樣仔細?」
范蠡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過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
他說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頭向著北方,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里,她這時候在做什麼?是在陪伴吳王麼?是在想著我麼?
阿青道:「范蠡,你的胡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她的淚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淚。
阿青說:「范蠡,我想拔你一根胡子來玩,好不好?我輕輕的拔,不會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慢慢的順水漂流,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漂流,這麼漂游一輩子。
突然之間,頦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只聽得她在咯咯嬌笑,驀地里笑聲中斷,聽得她喝道:「你又來了!」
綠影閃動,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見一團綠影、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見兩人鬥得一會,身法漸漸歡樂下來,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頭白猿。
這白猿也拿著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勁道凌厲,竹棒刺出時帶著呼呼風聲,但每一棒刺來,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樣,直到此刻,范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他於劍術雖然所學不多,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當日吳越劍士相鬥,他已看得擠舌不下,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手中所持雖然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吳越劍士相形之下,直如兒戲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一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著一股勁風,向阿青急刺過來。范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不由得大驚,叫道:「小心!」卻見阿青橫棒揮出,拍拍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淒厲,漸漸遠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連三次,要撲過來刺死你。」范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麼?」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對著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范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脫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頓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狼狽敗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會鬥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的家里,只余下一間空屋,十幾頭山羊。范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在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范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吳兵逆擊。兩軍交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兵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范蠡親領長劍手一千,直沖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衛士,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一道長廊,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著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說:「少伯,真的是你麼?」
范蠡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你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嘎,好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里。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帘子,飄進館娃宮。范蠡和西施在傾訴著別來得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著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麼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除了溫柔的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來。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范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飄了進來。
「范蠡,范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她為甚麼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立心中一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范蠡一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糧盡援絕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范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殺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牆外傳進來。
范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范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一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你過來,我有話說。」四下里寂靜無聲。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你可好麼?」可是仍然不聞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吩咐衛士,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來,握住她的雙手,一句話也不說。從宮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面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阿青若是硬闖,那便萬劍齊發,射死了她?」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於越國有大功,也不忍將她殺死,他怔怔的瞧著西施,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溫暖:「我二人就這樣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是聚在一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范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里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著嗆□郎、嗆□朗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只聽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里。」
「里」字的聲音甫絕,嗤的一聲響,門帷從中裂開,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著……這樣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然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余音裊裊,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疾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范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下去。范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著心口。阿青這一棒雖然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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