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玄鐵令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火亙﹞赫大樑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樑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樑,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裡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樑夷門監者。大樑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樑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 哨。過不多時, 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舖中一名伙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只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伙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伙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鬥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舖那伙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台,勾著那伙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伙計拖著而行。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伙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伙人如此兇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幹不了。
離雜貨舖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面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面餅上洒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裡 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舖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麼?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沖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裡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麼?」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佔到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檐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 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嚥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這麼一沖,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沖,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雙腿受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紮落,刺入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裡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面,乒乒乓乓、嗆 嗆 ,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灶頭也都拆爛了。嗆 一聲響,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只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兇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舖伙計的死屍便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舖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伙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伙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舖掌櫃和另一個伙計抬了伙伴的屍身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嚥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舖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可是全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 哨聲響,二百余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伙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兇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害,只奔出幾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也沒 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一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樑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裡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裡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樑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遊目往四下裡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沖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一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幹幹淨淨。」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幹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樑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舖,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撬開燒餅舖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紮,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裡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什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 。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 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只有一只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 ,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舖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脹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二指的處罰麼?」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鬆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夸獎,安某這裡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地滾去,逕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佔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佔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余招後,一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後,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那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春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麼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嚥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舖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樑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丐,此外四下裡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舖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注定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樑城中散散心,看幾出戲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樑散散心雲雲,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南,總得到汴樑逛逛。聽說汴樑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修飾更加注重。她淒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舖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樑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麼?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轉:「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颼颼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裡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麼?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沖到身前,馬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裡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幹什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舖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廳,見那小上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鐵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樑,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當、叮當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 ,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麼?」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裡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規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還一報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裡,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你又說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什麼帳?爽爽快快刺我一劍便是,誰又耐煩把這筆帳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裡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直刺。王萬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啊」的一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來謝煙客手腕微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劃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採:「好劍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準,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石清夫婦勉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是閃避不得,石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道:「幹什麼?」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女人子道:「倘若不是玄鐵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花師妹,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居然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這等玄鐵刀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叮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損。他臉色一沉,厲聲道:「怎麼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令便是最後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麼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有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拚命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幹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莊石莊主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和謝煙客拚了,雖然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嚥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教你們得了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那也罷了。但若給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麼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麼?」花萬紫朗讀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數。」她說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麼事,能難得到姓謝的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什麼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幹。」攜著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生怕這小丐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一句話沒說完,突覺一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登時嚥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記下這筆帳,以後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幹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後不可再殺一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嗦什麼?」又是一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一拂,便將花萬紫摔了一交,盡皆駭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