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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 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 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并沒甚么 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 得驚動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 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 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 多,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 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 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人道:“是啊,否則沖兒一 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 瞧才是。”

岳靈珊奇道:“媽,甚么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 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 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 說不論多么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 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 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 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后他自己死了 之后,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只怕 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

岳夫人續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 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 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挂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 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他說這么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 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么他又取了 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 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么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 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 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么他的 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 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的,只怕也沒几個。武林中的好手都 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 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

但若不是迫 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么?”岳不 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 病好傷愈之后,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 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 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 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 邪門得緊了。”

岳靈珊道:“大師哥,這么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 治的了。” 令狐沖一直倚在后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 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么說,淡淡一笑,說道:“是 啊!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后,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 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么要你殺 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 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 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 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 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 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 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 禍上身么?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 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臉一沉, 說道:“咱們出來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 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 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 岳不群笑道:“離這里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 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 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 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 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碼 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 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后梢不動。岳靈珊叫道: “大師哥,你不去么?”

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懶于走動,心 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 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 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罷,你在船里歇歇,我到開封 給你打几斤好酒來。”

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 中一酸,只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 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黃河中濁流 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 一牽動內力,丹田中立時大痛。 岳靈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 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 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 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 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几步, 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徑向朱仙鎮而去。 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 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 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 “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 容,跪拜英靈。”眼見其余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 先行進廟。

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 “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 比較之意。 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 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 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么 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后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 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 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另一人道: “為甚么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 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 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 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為甚么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 降番邦。”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 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婦躲 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 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 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 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 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里碰上了,雖然 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 擔憂。

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于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 底這廟供的是甚么臭菩薩。”五人一涌而進。一人大聲叫了起 來:“啊哈,你瞧,這里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 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里寫的是‘楊公再’,又不 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 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 “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么叫做楊公再?”桃干仙 道:“這里寫的明明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 仙道:“那么‘興之神’三個字是甚么意思?’桃葉仙道:“興, 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 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干仙道:“很 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說這里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 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么是楊七郎 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么是楊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几?”桃枝仙搖頭道: “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 楊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 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 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 再,便不是楊再興。怎么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 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么意思?‘再’, 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 公再,又是楊再興。”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 要再來一個,那么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 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 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几次要笑出聲 來,卻都強自忍住。 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 你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個頭也是不妨。我 這里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 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 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愿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 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 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 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 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 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 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 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 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 活不成,大伙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余四人也 都大哭起來。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 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 “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 用不著了。”五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 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里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 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 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么說,知道拗 不過她,也不多言。

兩人出廟后,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 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 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 過十几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几間瓦屋,五怪的爭 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 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后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 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后又是一排柳 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后。

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 么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 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么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 跟著你一起脹死。” 岳不群夫婦大驚:“怎么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 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 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 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邊,指 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 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 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 “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 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 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 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 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 醫好了又有甚么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 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 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尸抬 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么又不氣死?”那矮胖 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 沒死?”桃干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開 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么?”桃干 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 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 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 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 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么難?我難道不 會?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平一指 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 接過,醫好之后,內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 人名醫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 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還不動手醫治?六弟 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 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 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 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后,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 個討厭鬼來*□唆不休,我怎么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 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么這么快就 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唆,還 說我們*□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 他這么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 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只木 盤,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 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 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 發過了。不論要殺甚么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 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 個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 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人是死是 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 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 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 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 不小心,放一個屁。

平一指從盤里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 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 根胡蘿卜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 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 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几種 藥水,然后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 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 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 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 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 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 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 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 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 么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 百會穴,你能好得這么快么?”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 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 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 老是躺在我屋里,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奶奶的,你討 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 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 跟隨其后,出門而去。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朮果然驚人,而 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 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 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 間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 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 醫內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 谷六怪既在這里,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 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几 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 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他夫婦間無 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 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 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 桃谷五怪便在當地,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 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令狐沖, 令狐沖,你在哪里?”

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 匆奔到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 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 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 也已長劍出手,當的一聲,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 “不可魯莽!”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來?” 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們么?為甚么要躲?” 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 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 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 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 只怕要送在開封了。”

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 氣。令狐沖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 大名,有何見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 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 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 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 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只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噴嚏,說 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 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 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小子又 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 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 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 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 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 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 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為甚么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 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 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 功雖強,卻毫無見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 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 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 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 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 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里 等著,誰都不許出聲!”

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么要聽你的話?” 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 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話。” 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 六仙中的桃實仙,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 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們去殺他?” 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么誓?”桃根仙道: “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 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平 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 活了!”平一指道:“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 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 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 卻又難以辯駁。 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愿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 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里去乖乖的坐 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 人均已雙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 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規矩, 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 有這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愿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 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 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 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 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 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雖然已覺了無生趣,但 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 愈,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么人這么大的面子, 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沖兒 又有甚么交情?”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 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托,給你治 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 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 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 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制 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 欲上岸,忽然又回頭道:“瓶里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 令狐沖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 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沒甚么好處。” 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 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慚愧, 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几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

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 無物。

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 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 觀心,便是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 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時候,又不知是 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

勞得諾、岳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 刻思之猶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 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里干甚么?” 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么也不干。”令狐沖道:“我們要 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道:“平一指叫我們在船艙 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 弟。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 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了!” 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 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的東西在哪里?” 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么是叫我 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里 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 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里去喂大王八了。” 桃谷五仙一聽,呼得一聲,五個人并排從船艙中縱了出 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 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 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只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 再加上木制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 為甚么要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 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 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走,但 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 去。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 頂撞几句。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么?” 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婦人道:“他最怕老 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么一個天不怕、地 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 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么人,他 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 殺甚么人?”

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 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 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丑陋、全無血 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 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 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 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一齊 應道:“是,是!”

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 這船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 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甚么,你們便聽甚么,不 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 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 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 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 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 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 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 子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 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 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 們服侍令狐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 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 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 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 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 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 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 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 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人白了白 眼,徑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 入,叫道:“開船,開船!” 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 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 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便不 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 下知名,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 也一般的禮敬有加。”

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 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 何?” 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 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 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 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 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張 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又干甚么有兩 只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 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 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 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 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 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桃干仙道: “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 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勢么?”桃花仙 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 不糟糕?”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 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 “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托他 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 里,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 給沖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不會是 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 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 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 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 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 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 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么?” 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 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 快,快,拿過來。” 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 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 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當親來 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 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余只匣子 放在船上。

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沖愧 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 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 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 七手八腳,將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 滿了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 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后兩盒卻裝滿了小 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 數可著實不菲。

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 大叫:“好吃,好吃!” 令狐沖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 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 “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 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 再分給眾師弟師妹。 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 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 這一帶的么?”令狐沖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 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 令狐少俠是在這里么?”

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里,在這里!有甚么好東西送 來?”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 狐少俠喜歡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 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 馬的鞍上都挂著兩壇酒。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 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 似各不相同。

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給他都歡喜,忙走 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 尊姓大名?” 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 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 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 一手提一只酒壇,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么 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并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 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后,躬身向令狐 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 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 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 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 桃干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 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 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 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 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 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 的好。”

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里還忍耐得住,笑道:“弟 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雙手捧碗, 几口喝了個干淨,贊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 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 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道: “果然是好酒!”

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并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 那書生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 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于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 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 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夸張其辭,笑 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几杯如何?”

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 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 不可。”令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 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 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 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令狐沖道:“在下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 “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 船頭。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 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 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只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 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

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 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 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 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于飲酒之道,顯是 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 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 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 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 誠不我欺。”

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于天下美酒的來歷、氣 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一 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只聽他又道:“至于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 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 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 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 哉!”

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証詩詞,于 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 云,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于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 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 人眼光短淺,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 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 八人一齊大笑。

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 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 當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 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只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 “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 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 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藤, 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 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 于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后,便沒有了。 一只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 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夸張,卻 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 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 聞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 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 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 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 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 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 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 飲,方可見其佳處。”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 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岳不群道: “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 “甚么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 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 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劍斬白蛇,如何能 成漢家几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 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 不歡,卻何以不飲?”

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 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 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只,又有誰能一起 齊備了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 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 “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 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么喝這八種美酒的 酒杯,你身上帶了几只?”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每樣一只是有的。”

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 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只酒杯,我 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 “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下肚去!” 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 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只酒杯出 來,光潤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只又一只,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 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 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只酒杯后,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 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 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 種種不一。

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 會藏了這許多酒杯。 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 桃根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 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小半截塞入口中,咭 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 肚去,無不駭然。

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 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 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 “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 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眾人又都大笑。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 他們未露凶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 向桃根仙道:“喂,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么好 吃?”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壞了 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么杯來喝才是?只 好用一只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 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里里 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 么一抹,顯然越抹越臟。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 只一列,將其余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后將汾酒、葡 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長 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 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 有何不同?”

令狐沖道:“好!”端起木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 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 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 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 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 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 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拿起 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 有團炭火。”

祖千秋笑道:“你將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 痛之理?這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 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 肚剖腸取出來了。”

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 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 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 仰頭,又喝了一杯。

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 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 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 他也不會暗算于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 己飲下即死,尸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 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別 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 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 “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 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 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 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 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 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 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后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 兩杯酒喝了……”

令狐沖更不多想,將余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 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沖鼻,這哪里是酒, 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 喝下之后,味道怎樣?” 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 的。”

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么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 他使了甚么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 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 將起來。 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住齊 聲驚呼。

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 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 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 “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 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 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 手中,卻分別多了一只臭襪,一只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 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 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 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五 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 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 肉球居然是個活人。

此人極矮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 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 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里扯了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 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 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 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 小腹。

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 臭賊躲到哪里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 好快,你這么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沖入船艙,嗅 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 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余下七杯逐一拿 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 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么哭?” “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 成四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 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沖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么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采集千年 人參、伏苓、靈芝、鹿茸、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 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 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 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 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 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而是 ……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 在酒里,騙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 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 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 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 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 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 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沖扑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 谷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他的四肢。 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 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 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只烏龜的四只腳給人從殼里拉了 出來一般。

令狐沖又叫:“別傷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勁稍松,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 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甚么功 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岳靈 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 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么?” 手上勁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 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河中逃走 了。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 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涌進極快,過不多時, 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 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 便是。”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么他 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 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沖突來去,不能聚集。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 几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 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 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后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 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 到后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