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 覺,身子也如在云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 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 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 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 激蕩沖突。
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 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 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 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 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里去了?師父、師娘呢?小 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涌,便又人事 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氣后,令 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 是在哪里?”緩緩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 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 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 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 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 他察覺處身于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 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 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 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會到少林寺來?”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 更有反復。一切以后慢慢再說。”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 十余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 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 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 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 了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 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這么說。 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 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 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 証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朮,則 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 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 “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 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 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 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 座殿堂構筑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在一 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 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 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 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 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 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証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 “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証方 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 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 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 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 還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証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 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是 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 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余。我師 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 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証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 在福建。”
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 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于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 里。” 方証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朮精絕, 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 “不敢。”方証道:“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 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 “是。”
方証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 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 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功力, 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 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 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后,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 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 覺丹田中內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 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 “大師說哪里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 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 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 之恩德于萬一。”
方証抬起頭來,說道:“說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 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 世之事,皆如過眼云煙,百歲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 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証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 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 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來 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 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 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 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 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 竟如此堅毅。” 方証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 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 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 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 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 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以 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 說著連連搖頭。
過了一會,方証又道:“老祖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 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 深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 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 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 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文秘義,終未能 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 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 九日,終于豁然貫通。”
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証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 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 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 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 大功臣,后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 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 不少教益。”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 來頭。”
方証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 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 經后,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 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 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 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
方証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 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 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 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 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 方証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 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証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 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 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 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 方証道:“師弟,你天性執著,于‘空、無相、無作’這 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 之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 是。”
方証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 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 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 《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 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 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下,為‘國’ 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 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 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 武林中放一異彩。”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 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証微微 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 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 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么已不是華 山派門下?”
方証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 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 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 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 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 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 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 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 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 不測么?”令狐沖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
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 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 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 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 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后,該 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 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語來安慰令 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証,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 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証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 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 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么一番 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 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 師父師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 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 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心, 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証、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 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 老曲洋,終于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 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 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 事來?
方証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惡不赦的 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 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 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后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 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么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几 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門 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 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証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 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 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 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 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 酒,甚么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后,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 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來,向方証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 几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于師門,亦無 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 方証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
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 用事。” 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 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 “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 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 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挂礙,便即走下嵩 山。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飢餓,尋思:“卻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 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 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 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 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
哪知這几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 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 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逃了,可糟 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是去 追拿另一個人。” 這几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 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 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 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 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 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 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 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后,一個五十 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 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挂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 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 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口 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 頭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 里?”令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者: “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么知道?”令狐沖微笑道: “沒見過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 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 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 奔馳而去。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 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 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 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 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 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么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 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 塵,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 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 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 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 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 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
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野中供 行旅憩息之用,構筑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 數丈,卻不逼近。 令狐沖再走近十余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 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 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 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 這般豪氣干云。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 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頦下疏疏 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 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 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 兵刃也未攜帶。
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 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 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 當下大踏步向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 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 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 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 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 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 咕的一聲,將酒喝干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 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 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里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 “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 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里枉送了 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 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 漢子,身穿黑衣,腰系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 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 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 叛徒,那么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 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 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 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 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 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劍派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 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 起干甚么?再不給我快滾,大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 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 識,只是見你們几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樣子?五岳 劍派几時又跟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 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几時跟魔教聯手 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 的朋友們復仇。各干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 只須你們單打獨斗,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 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 用得著大伙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給令狐 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 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 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 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 英雄,難道大家真要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一聲響。 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鏈,大為驚詫:“原來 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 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 胡里胡涂的在這里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 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 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敵。 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 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你為甚么要幫我?”令狐沖道: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 “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 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 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 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 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 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 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 點,躍回涼亭。這几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 阻截,哪里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 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 反足踢出,腳底□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 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 下來。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涌 出。 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 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彩 聲,手下鐵鏈嗆□□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 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 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 必晚輩再來出丑。”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 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 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 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 “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 狐沖肌膚。
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 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 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 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 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 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 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后躍開。其中 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 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 太差!” 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 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鐵鏈聲響,只見 兩名黑衣漢子已扑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 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 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几閃,欲待搶到那 懷杖之人身后,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 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 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 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 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奮不顧身的 扑上,打法凶悍之極。
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 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 均有兩杆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 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 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方,無 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 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凶險之事,多 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 不要臉!” 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 一眾兵刃叮叮當當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 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 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 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攻游斗,耗他 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 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 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 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 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 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后左右。向問天甩鐵鏈蕩開了兩杆 槍,其余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 問天避得開一杆槍,避不開第二杆,避得開第二杆,避不開 第三杆,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 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 容發之際,哪里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當□一聲響,八 杆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當□一響,几乎是同 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別,只是劍 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 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 □、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 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 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 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 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 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 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 婦人刀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 守御,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御,雙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 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 得淋漓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 相斗,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 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斗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 甩將開來,橫及丈余,好几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只聽得向 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 來一根鏈子錘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 一瞬之間,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天身上擊來。 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 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 背心。 令狐沖斜刺里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 卻聽得當的一聲,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 而一刀橫掃過來。
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制護 腕,劍刺不入。”手腕微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 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 右手刀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 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 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 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 狐沖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 天所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 華山派門下,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 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 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 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 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不知 到哪里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胸刺到, 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 口“膻中”、“神藏”、“靈墟”、“神封”、“步廊”、“幽門”、 “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 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
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即倒縱出丈許之外, 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 發,立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 落地之后,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后著,這三招一 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天乙道人眼見令狐沖劍 法厲害,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 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從所未有。
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見 過這招,當日自己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 取勝,但于這招劍法的勢路卻了然于胸。這時劍氣森森,將 及于體,更無思索余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 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 敵人斗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其時泰山派這招“七星落長 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敵 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 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哪一穴 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 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 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 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后,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 空”便即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 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 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其時 令狐沖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不料天乙道人大驚 之下,竟爾嚇得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 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 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沖長劍連 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嗆□落地。五人驚惶之 下,各自躍開。只見天乙道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 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盡皆駭然,不知他是 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 子搶過去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 生死不知,無不心驚。
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 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中的空隙。另一個 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 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 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陡伸 陡縮,招數狠辣。
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 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 忽聽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 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沖 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鼻子几乎相觸,急待 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 你肋骨盡斷。”
令狐沖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 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因相距太近,令 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 威,心道:“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于有個 了斷,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見令狐沖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 現出一般滿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 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 “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 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 來歲年紀,兩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 著“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 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劍法 的確甚高,臨敵經驗卻太也不足。”令狐沖道:“慚愧。‘大陰 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樂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 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形相丑陋, 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岳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 好看。
令狐沖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彩道:“好掌法!”長 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 九分虛,一分實。樂厚見令狐沖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 向他哪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 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晚輩 無禮!” 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 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雙 掌發力遙擊,令狐沖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 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樂厚雙掌掌力不同, 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沖只一呆,一 股炙熱的掌風跟著扑到,擊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 體內真氣卻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 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 都是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股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真氣 自然而然生出相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受損傷。但霎時 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當即 提劍沖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只道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 哪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 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 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只手掌疊在一起,都 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 己將掌擊到他的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劍尖 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沖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 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劍穿雙掌后便即凝劍不動。 樂厚大叫一聲,雙掌回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 令狐沖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 “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清揚歸隱,從 未一現于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沖回過頭來,但見七 八條漢子正在圍攻向問天,其中兩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 得柱斷梁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斗得興發,瓦片 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這么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身來,遠遠發出一掌, 掌力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 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他身 上砸落。
令狐沖笑道:“撿現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 鏈飛過來卷住了他身子,便如騰云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救了令狐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 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 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 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力卻是極差,當 此強敵環攻,凶險殊甚,是以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 令狐沖的戰況,眼見他被擊飛出,當即飛出鐵鏈,卷了他狂 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瞬息之間便已 在數十丈外。 后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人大聲呼叫:“向問天 逃了,向問天逃了!”
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沖了几步。追趕之人都大 吃一驚,急忙停步。一些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 住,直沖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中摔了過 去,當即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后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 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 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這些兔崽子 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 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 里。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 太陽,辨明方向,斜刺里橫越麥田,徑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來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 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沖,追到馬匹身后,縱身 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 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 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尋常 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 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兩匹馬仍繼續奔馳。向問天鐵鏈揮 出,卷住了□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洒自如,倒似是一條極 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嘆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 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 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干干淨淨。”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入了一條 山道,漸行漸高,到后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 餓?”令狐沖點頭道:“嗯,你有干糧么?”向問天道:“沒干 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 一洞,血如泉涌。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馬 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 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 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 就口馬頸,只覺馬血沖向喉頭,當即咽了下去。
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覺如何難 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 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 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沖 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五百來斤,他隨 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過 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 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后腿。那馬嘶叫的震天價響,中了向問 天一腿后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 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 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提了馬腿徑 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 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后面,趕得氣喘吁 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許,令狐沖再 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勁, 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 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哪里是若無其事了?我五 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樣內傷。我自己 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 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 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 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 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 去的?” 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 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后來不戒和尚 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 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等怪事,我老向 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笑聲中,忽聽得遠處傳來呼喝:“向問天,你逃不掉的, 還是乖乖的投降罷。” 向問天仍然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 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聲,雙 眉一豎,罵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 令狐沖抱在懷中,那只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便即 提氣疾奔。 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云駕霧一般,不多時忽 見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 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斗, 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聲竟然越來越 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 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總不免慢了下來。
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 兩個人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 追近。 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直 至奔過兩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 出,既狠且准,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 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 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 死了。”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甚 么‘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 氣沖天。” 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聽說他兩人劍法 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 的死在這里,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 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腳下越奔越快。卻 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几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轉 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 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 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 罵道:“姓何的,你也來郯這渾水干甚么?”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 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 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 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 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 給他震斷。”
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 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么滿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 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 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 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 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 聽到這凌厲的破空之聲,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 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
令狐沖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 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 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決不舍 你獨生!” 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 綽綽,十几個人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猛覺一股勁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 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紛紛倒地。原來他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 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 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沖惶 急之聲出于真誠,對方聽了,盡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 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 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幸免。 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說道:“不錯,小兄弟, 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沖挺身而出,胡亂打抱不平,還不過 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 像,令狐沖竟不肯舍己逃生,決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 最可寶貴的“義氣”。
過得少時,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嗖嗖之聲不絕,暗 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 令狐沖放下,一聲大喝,回身沖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 几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 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奔 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 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 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捷。背 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 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 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于 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
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急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 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后這十里山道 實是凶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 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梁, 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梁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 云封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 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梁 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 眼前功力,絕難渡過。” 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腰間抽 出一柄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 敵。
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 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 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 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 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后,諸般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驀地里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沖來, 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 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 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 卷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 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 鐵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 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開几步,似 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 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并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 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 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准 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 然向問天鐵鏈揮出,當當當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 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余 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蕩開,隨即又攻了上去,當當當 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几下,向 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 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當當當三聲急響。那和 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 對准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 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 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于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 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 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 說著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 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 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 惹了你們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 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 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后這許多 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那道人道: “先誅首惡!”
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云,淡淡的道: “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 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 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 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那 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余三名 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斗。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 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
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 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 踏上,長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 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 心念電閃:“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閑事, 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 刺入對方肌膚,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 道人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划出了 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么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 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 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 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 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划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涌,無法 再戰。其余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后,正和向問天激斗, 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
向問天接斗數招,便退后一步,一連退了十余步,身入 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長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梁彼 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 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疾沖,鑽入了白霧, 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 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 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傷人,四個峨嵋派 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 此刻那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 內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 余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一 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涌,眼前金星飛舞。忽覺背 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 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問天竟 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 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后躍,叫道:“吸星 妖法,吸星妖法!”
群眾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 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 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任……又 出來了?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大眾答應了一 聲,一齊轉身,百余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 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后來,只剩下 寥寥十余人。
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 使用吸星妖法,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對付你們 兩個,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 臨頭,可別后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時后悔過 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 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 “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復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 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 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 天鐵鏈揮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 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 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即手腕回力, 自相反方向甩去,鐵鏈自樹干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 一按,略行凝定,鐵鏈已卷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 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出 石塊,向問天便即行險,身貼山壁,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 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 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凶 險處實不下于適才的激斗,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 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 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 深數百丈才好,抬頭上望,谷口盡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極細 的一條黑影。
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 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 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 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頭 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 妖邪,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這 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 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幸。向先生說 甚么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 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 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 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不改口。我 說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笑了笑,便不 再辯。
向問天道:“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嚇 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們為甚么 這等害怕?”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皺眉道: “甚么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干干脆脆, 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 不敢。”向問天怒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 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 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他話聲雖低,卻是怒容滿面, 顯然甚是氣惱。
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執意如此,小弟自 當從命。”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 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這人豪邁洒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 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 弟一禮。” 向問天大喜,說道:“天下與向某義結金蘭的,就只兄弟 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 照江湖上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 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 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縟 節誰都不加理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 日認了一個義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里沒好酒, 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道: “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痒,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 在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內力攻 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令狐沖道: “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 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 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 ‘吸功入地小法’。”
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 “我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 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花 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 為害,于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 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內力 源源外泄,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 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 ‘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你哥 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
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 戒。”向問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 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天動地,天下皆知。”
兩人相對大笑,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 笑聲,卻笑得甚為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