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 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只烤 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里,問道:“你忘了我么?”令狐沖大 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見盈盈的 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 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 嘻的道:“夢見了情人么?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么夢話給他聽了去。向 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 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 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 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 可治好你的傷。”
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于無奈,只好 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 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 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 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涌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 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 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 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 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 狐沖道:“那有甚么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 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 不好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里 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里卻一個也不見。” 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尸來吃,心下駭然, 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里除了青草苔蘚,甚 么也沒有,咱們在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來吃不可,可是 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 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 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爛泥,涂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 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 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脫得干干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 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 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 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 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 瀟洒的向問天。
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里見到一株 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 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 問天終于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 將令狐沖負于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于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 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 吁了口氣。
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問天從 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沖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 后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壇酒, 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 個爛醉于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后醒轉。兩人相對 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斗,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 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 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 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 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 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里里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 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 的。
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 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 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 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 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
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 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 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 化裝了一會,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 城。 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 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 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 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 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 虛了。”
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 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系 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 舊游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几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 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 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 白牆的大庄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庄”兩個大 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 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几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 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 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 梅庄,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 名醫么?”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 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銅環,退 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并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 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 功不低,卻如何在這里干這仆從□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 說道:“兩位駕臨敝庄,有何貴干?”向問天道:“嵩山門下、 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 “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 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 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 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岳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 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 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 追殺于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 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 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 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 和五岳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 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 “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 竟位高望重,這人不愿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 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 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 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 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 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 不會將這個旗放在眼里……”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 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 “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 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抬 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 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 卒,兩位自是不識了。
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 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 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 頭。”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 隱梅庄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 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后,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 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 意杰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干淨利落﹔ 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 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 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 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 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齒?閣下見聞倒廣博 得很。”
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 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 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 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 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 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 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 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 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么惹厭。哈哈,哈哈。”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 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 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 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 是華山派門下?”
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 的師叔。” 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 字和身分,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 雖然諸事滿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 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涂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 情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 實年紀雖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 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 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 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几歲,卻是風清揚風 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朮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 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 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 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于 劍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 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 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 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 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 “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并沒這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 “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 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 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 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 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鐵,極 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 堅進內稟報。 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 在梅庄身為仆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 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 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于文墨書 畫卻并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 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 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 如長劍的刺划。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我一見畫上 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 套極高明的劍朮。”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 勢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說道:“這位風爺 果然是劍朮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后繪 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于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 醒之后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 庄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 狐沖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謅几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 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 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 左手拿著一只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 風爺。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生。四庄主,這位風爺一見庄 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朮。”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 道:“你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 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 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 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 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 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甚么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 聰明,于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竟將祖千 秋的話搬了過來。
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 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 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 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當 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后。穿過 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扑鼻酒 香。
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 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 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 名師指點,此后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 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 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 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 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 不起!了不起!”
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 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 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 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 四釀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 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 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 將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 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 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 時滿室酒香。 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 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 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 高于杯緣,卻不溢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 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 而止,實是難能。” 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 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后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 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 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 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 青生問道:“甚么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 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 “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喝 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 前輩言道,那是由于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 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 不知有几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 ……”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 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 知道?” 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 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 問這秘訣,不禁心痒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 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 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 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于 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 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 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說,你就聽好了。”向 問天勸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 丹青生道:“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 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沖將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 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 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丑了。一百二十年 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論。”他生怕丹青生聽 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筆直,笑道: “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于此。我跟你說,那西域 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 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 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 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于 此。”
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 “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 用三招去換,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 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 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 是占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 對之便不加理睬。
令狐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 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么個喝法?為甚么辦 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 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 “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 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 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 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于冰上。這 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 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 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里住 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 “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并無練‘寒冰掌’、‘陰風 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 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 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 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 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樣,令人一見之 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 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 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么忙?”丹青生道:“請你露 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 何足挂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 說,這位風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 趣。這大熱天卻到哪里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 何必更用冰鎮?”
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 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 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 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 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 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 “甚么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 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 來生火蒸酒。”
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 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隱居于這風 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 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 下棋,力斗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 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 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 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 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 “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 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 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譜了?”說著松手放開了他肩頭。 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 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 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 也有所好嗎?”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 “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 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 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 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 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 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 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 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 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 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 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制冰,說 甚么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 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 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 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箱,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 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
向問天道:“這‘黑風指’ 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庄主……”丹青生搶 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 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只酒杯放在冰上, 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 “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 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贊道:“妙極!我 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 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檔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 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 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 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里喝酒。”令狐沖 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 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只軟椅之外,空 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 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 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 擺了勢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 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 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斗極烈,中間更無一子余裕,黑白 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 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 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 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 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 關鍵所在,以二庄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 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沖不出,做活 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 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終無法放入 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 《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 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 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 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 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 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 “即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 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 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 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痒難搔,料想他 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 不會白聽了你的。”
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 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 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 四位庄主絕無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里謝過。”向問 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個 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一個賭?打甚么賭?”向 問天道:“我賭梅庄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 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 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甚么賭?” 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庄主。”說 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里面是兩個卷軸。他打 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 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氣 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 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 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 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 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 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 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涌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 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 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并未用力,但對方 內勁這么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 余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
向問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劍法之外, 哪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 庄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甚么說‘除了劍法之 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
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 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 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 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甚么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 “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 道:“你又覓到甚么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 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 亮,一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 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 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 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 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 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 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 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 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 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划 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痴,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 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 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么一個包 袱。”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 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 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 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里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 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 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 而起,這梅庄三位庄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 師之下,那大庄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 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愿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么?”向 問天搖頭道:“甚么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 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 “行,為甚么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 打穴筆法又何足惜?”
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么拿來 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當從來 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么能只當從來 沒看過?”向問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 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庄 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 “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 庄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么在下便將 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 山行旅圖》奉送四庄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 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庄主。”禿筆翁道:“我 們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庄主 ……”
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 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古 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 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 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后,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 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 在人亡,不禁喟然。
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后,《廣陵散》從此不傳,童 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痴。他說嵇 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后固然 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 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 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 個古墓之后,終于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 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 “智勇雙全,了不起!”
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 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 給令狐沖,說道:“風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 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庄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 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 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庄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 我們要賠甚么賭注?”
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 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 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這些高 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后輩,怎敢和 梅庄諸位庄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几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 當你狂妄自大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里,喃喃吟道:“‘張 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二哥, 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 《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 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 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 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 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 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此公正 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于心,發之于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 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几筆,對向問天道: “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庄主取勝之后,這張帖便是 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 “倘若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么賭 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 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証劍法。 倘若僥幸得勝,我們轉身便走,甚么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 “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 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庄主料錯了。今日梅庄印 証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風兄弟天 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 和風兄弟來比划兩手。風兄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 “來到梅庄,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 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 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 “梅庄四庄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 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 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 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庄中人,倒 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 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 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庄令名, 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庄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 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親自出手。這 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 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 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 魯番運酒。”
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 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 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們是印証劍法,可不用 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 “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 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 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 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 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 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庄,實出于一片至誠,風兄弟若 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 勝于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 兩只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几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兩塊青磚 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 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 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 的足印之中并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 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 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 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 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 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于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 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 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 劍法,便可藏拙。
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 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 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 庄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斗個平手,便已 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來遭逢強敵,逼 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 他才投身梅庄,甘為□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 了。
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 丁堅道:“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 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庄歸隱十余年,當 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 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 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 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 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 大破綻。丁堅并不急于進攻,只是長劍連划,似是對來客盡 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余,難以抵 擋他的后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 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 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 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 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 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 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 二敵一,梅庄擺明是輸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丁 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 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竟 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 間,自己已撿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 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 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么一轉,免得 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 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 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 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 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 “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 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 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 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 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 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 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么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庄 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 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 劍法中決不能有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 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 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 甚至不是劍法。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 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 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于 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 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 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 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 贊他劍法了得,卻也并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庄挑戰, 倘若連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 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后,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 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 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 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 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后縱 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來,連 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 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么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 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 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 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筋斗翻出時用力稍 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是如此,這 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 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 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 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 捏得不錯分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 貫注于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 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 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 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傷害令 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 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 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 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 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 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后躍起,已在丈許之 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划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 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 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几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 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 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 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 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 時便向令狐沖涌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 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 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 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 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 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 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復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 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 石几之上,跟著嗆□一聲響,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 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 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 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 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 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 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 庄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 招便已輸了,以后這一十七劍都是多余的。大哥說我風度不 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庄主風度高極,酒量 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 眼見他于劍朮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 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洒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 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 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 看,竟是一杆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 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 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 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 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 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里,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 不離足印么?” 令狐沖急忙退后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 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 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几路筆法,是從名家 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 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 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 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后 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 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 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 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于給他 在臉上涂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 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
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 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庄 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 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 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 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 騰陵何壯哉!’”
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么詩詞、書 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 “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 而下的划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 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 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 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 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 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 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 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 几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 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 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順 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 沛,筆尖所划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 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 狐沖這一刺其實并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 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 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 田中一陣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 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 “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 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 死,無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么恣肆流動,而 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 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于蜀漢大將張飛 所書的《八鎊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 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么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 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 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 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 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 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 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 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 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 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縱開,提起丹 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 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 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后, 才松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 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舍 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后,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 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么也沒有, 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几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怎么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几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 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 “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 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杰構。你的劍法好,我 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 “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痴于揮毫書寫,倒不 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 是梅庄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 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 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 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兄,我以 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庄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 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 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并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 吸住鐵制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 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 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 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庄 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 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 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么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 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 是舉枰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 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 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 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 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 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 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 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 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 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后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 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 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
此后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余劍。黑 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 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 然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 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 甚么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 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 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 么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 狐沖這四十余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
黑白子也是心下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 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余招之中,自己連半 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 對局,對方連下四十余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 黑白子眼見如此斗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 己仍將處于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 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 出去,徑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 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 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 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 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于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 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 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挾中,必 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 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 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么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 縱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 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 不能有這么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 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 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 又善于弈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 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 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 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占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 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 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 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 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 乃是‘雙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斗了個不分勝 敗。” 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勝不敗?風兄劍朮精絕, 在下是一敗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 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 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 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 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 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當即搖 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么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