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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于乘人分心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么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

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庄主,在下要借寶庄后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里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里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

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后,走向后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還道來到后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几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

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系,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么?”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案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么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

郭靖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系,從今而后,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當晚各人在歸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庄主父子作別。陸庄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出得庄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干這件大事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

最后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于他?”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

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托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托。”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后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道:“是。”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后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么?”韓寶駒一捋胡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說到這里,卻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几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么?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里預備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云庄的陸庄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柜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

郭靖在路上說起陸庄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余恨,說:“這人也不是甚么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庄主不是你師叔么?”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么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問道:“怎么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后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云庄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后,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

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里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里她到哪里去?”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在她身后。

黃蓉徑自奔向郊外,并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里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虫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么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云庄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制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几個。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几只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几年几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痴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著郭靖,又到歸云庄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云庄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并轡北去,于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

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余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鋪后面的花園里。”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干事。”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采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后。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甚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七公待咱們這么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旁人扮不到那么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閑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鋪,白牆上“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鋪后進果有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致,檐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帘。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

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后,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挂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并未關窗,從竹帘縫中向里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

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后,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帘,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么?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

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叫余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范,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么“武林中人人佩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几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欽佩。”

郭靖聽了“潔淨散人”四字,心想:“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

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几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么彼此?”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么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臟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伙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手。”余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里而臥。

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鋪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里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鋪中的更案“的篤、的篤、當當當”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折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躍下樓去。

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后面隔了數丈跟著十余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后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折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

只見八女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抬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么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折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

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折扇下落,立刻發針相救黎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余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斗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

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干的好事了?”歐陽克笑道:“寶應縣并不窮啊,怎么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里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里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几個姑娘也沒甚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几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

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復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歐陽克道:“那再好沒有,進招罷。”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后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后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當當的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凶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游拳法中的招數罷?”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沉重,卻少了“逍遙游”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

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沉,招朮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折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游”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后,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涌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

黎生聽得背后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后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后急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凶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后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几晃,跌倒在地。

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余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么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涂地。

歐陽克搖了搖折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叫人笑掉了牙,甚么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后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陽克推去。

歐陽克猛覺一股凌厲掌風扑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時,更是詫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剛才這一掌沉猛至斯?只聽他說道:“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里了么?”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罷。”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

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

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后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么?”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干么?”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并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歐陽克“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并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痒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死了這條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后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斗在一起。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么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

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沉猛,招數精妙。他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余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里去把這十八掌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么只兩個月之間,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復使用了几遍,足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斗十余招,歐陽克拳法斗變,前竄后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一時不敢逼近,准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

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第十五掌“見龍在田”使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么是再發一掌“見龍在田”。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轉打上去?”就這么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扑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無章法理路可言。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歐陽克吃了一驚,向后縱出,揮手抖了几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郭靖胡打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郭靖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處。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他不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時不用。”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他左胯。

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

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

歐陽克拔出插在后頸中的折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甚么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

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塊雞骨。歐陽克驚惶中抬頭察看,只見梁上一把灰塵當頭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塊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

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梁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凌空向那人影擊去。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甚么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卻是兩只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梁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

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抬起頭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梁上,兩只腳前后搖蕩,手里抓著半只雞,正吃得起勁。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之大吉。”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頭。”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

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里胡作非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么?”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無敵。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好漢恥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動手。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落下梁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么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么?”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沖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沒死,須容你不得。”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后輩了?”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

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這么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傳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歐陽克道:“這個自然。洪世伯的傳人定比小侄強得多了。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里說得好聽,心中定在罵我。”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里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毒。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

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克手中的折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折扇,見一面畫著几朵牡丹,題款是“徐熙”兩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几朵牡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寫著几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少主”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問黃蓉道:“這几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不過料他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鋪的朝奉代寫的。”歐陽克風流自賞,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么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痴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折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几擦。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胡涂,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旁人還不怎么在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折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

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弟跟你打打。”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適才與小侄拆了數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幸已占上風。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歐陽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克道:“聽見了么?”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么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

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計百出,終于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磕了几個響頭,口稱:“師父!”日前在歸云庄上,他向六位師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后如見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

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后,可有了傳人啦。你謝我甚么?”

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余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划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几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我卻反可乘機學招。”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道:“是!”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歐陽克斜身繞步,回拳打出,兩人又斗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于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一到對敵,于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

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間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里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

郭靖躍出丈余,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望了几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氣,給我乖乖的走罷。”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兒罷。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何況你爹爹這么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甚么?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

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余下的都不在他眼里。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搽上些藥,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甚么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里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歐陽克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搗甚么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愿。”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克道:“姑娘怎么說就怎么著,在下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游”拳法。

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掌”中的招數。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這“靈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處于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發,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于晃身躲閃來掌之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克道:“啊喲,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甚么出奇。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現下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甚么?”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只雞啃得只剩下几根骨頭,還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黃蓉道:“在趙王府里,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愿跟你真打。現今這里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划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圈子誰輸。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歐陽克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

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你先發招還是我先?”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歐陽克正想說:“那么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有暗器。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捏壞,而本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余,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

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這時也不取甚么准頭,只是使勁擲出。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

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后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黃蓉道:“師父,干么救這壞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里,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甚么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致。”黃蓉道:“我給你做几個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嘆一聲,說道:“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里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

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程大小姐甚是□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羨慕萬分。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臟,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

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出門。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她雖跟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于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