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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 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游海 之事,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 場。

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 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 法”點中之后,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黃蓉 喂他服了几顆九花玉露丸,痛楚稍減,氣喘仍是甚急。

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 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 煩。周伯通并不理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 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甚么?”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 一會,忽道:“有了。郭兄弟,我拉著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 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 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 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 傷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鯊魚。”黃 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才怪。”周 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 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 該被歐陽鋒打傷。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 天三夜不跟你說話。”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 靖手中雙槳用力划了起來。

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 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 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 好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愿,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 們去給我辦了罷。”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周伯通插口道: “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我師哥臨死之時,為了老毒 物還得先裝一次假死。一個人死兩次,你道好開心嗎?老叫 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

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 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 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 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几大鍋出來,讓你吃個痛快。”周 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 甚么好不好吃了?”

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 在皇宮內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 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 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黃蓉道:“老頑童這 主意兒不壞。”周伯通聽黃蓉贊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里的 家生、炭火、碗盞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 不免差了點兒。咱們還是到皇宮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甚么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 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進發。來 到市鎮后,黃蓉兌了首飾,買了一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 安臥養傷。

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 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 眼但見江邊遠處一彎流水,繞著十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里歇了。”周伯通瞪 眼道:“好甚么?”黃蓉道:“你瞧,這風景不像圖畫一般?”周 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倒是難以回答。周 伯通道:“圖畫有好有丑,有甚么風景若是似了老頑童所畫的 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黃蓉笑道:“要老天爺造出一片 景致來,有如老頑童亂涂的圖畫,老天爺也沒這副本事。”周 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嗎?你若不信,我便畫一幅圖, 你倒叫老天爺造造看。”黃蓉道:“我自然信。你既說這里不 好,便別在這里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們 三個不走,我干么要走?”說話之間,到了村里。

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一個破 酒帘,似是酒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擺著兩張板桌, 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周伯通大聲“喂”了几下,內堂走 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發上插著一枝荊釵,睜 著一對大眼呆望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里 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甚么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 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 說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可都樂了。

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 有些冷飯,床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淒涼之感,回出來問道: “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 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 “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長長 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几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 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 姑微笑點頭,捧出一只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 只雞。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 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里找尋碗筷。打 開櫥門,只覺塵氣沖鼻,舉松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只 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雞虫兒。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樹枝作筷。” 郭靖應了,拿了几只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忽 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只 碗竟似釘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 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 道年深日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細瞧,碗上生著厚厚 一層焦鏽,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 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 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 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 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好奇 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 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松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 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 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沖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 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

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 “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痴喬癲。”將手中點燃了 的松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揮 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 但覺她這掌的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 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篇”后,功 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 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只拆得數招,黃 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 “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 道理,本門家數一見即知。當下手上并不使勁,要誘她盡量 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可是傻姑來來去去的就只會得 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梁子翁時只有一招“亢龍有悔”, 似乎略見體面,但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是大大不如郭靖那 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 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 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凌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 叫道:“喂,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 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早就“蓉兒、蓉兒”的照叫 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甚么“黃姑娘、黃小姐”了。郭 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 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 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 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 突然間刷刷兩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 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但掌 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黃蓉更無絲 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碧波掌法’自何處學 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哈哈!”

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 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 是實了。傻姑站立不穩,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不算, 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黃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 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掌法豈不是好 過你的?”傻姑只是反來復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來。你 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并 無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 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 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 “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殺了你。”說著將短劍虛 刺了兩下。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 狂悍,只是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 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

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們進洞去瞧瞧, 周大哥,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 通雙手亂搖,叫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黃蓉道:“我可偏 不要你同去。”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 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 和你抬杠就是。”黃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 找了兩根大松柴,點燃了在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穢臭。黃 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 一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并不甚深。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 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 進。黃蓉隨后入內,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 “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突然“啊”的一聲,只見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副 死人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 骸骨,卻是伏在一只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 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臟,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 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 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 著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罷, 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 “快進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 個“替死鬼”。郭靖便鑽進室去。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 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 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卻被人從背后偷襲,一刀刺死。地下 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 蓉道:“我也這么想。可是有几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甚 么?”

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然 只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朮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甚 么死在這里?跟傻姑又有甚么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 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 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里細 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會有甚么眉目。”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 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 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 牌上刻著一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帶御器械石彥 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 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里,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 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撥了几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 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 識得么?”郭靖道:“是啊,這是歸云庄上陸庄主的鐵八卦。”

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對! 當然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干干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

黃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 近火光時,只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沖口而出: “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一聲,不 知如何接口。黃蓉道:“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 已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郭靖俯身一看, 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 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 哥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說到這里,忽地搶出洞 去,郭靖也跟了出來。

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 嘻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 “尊姓?嘻嘻,尊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 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 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 “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 絕,扔刀子截死了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 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甚么,但 過了好一陣,終于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 不肯放手。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一久, 卻記不起了。”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 看。

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于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 一揭箱蓋,應手而起,并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 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 極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 寶,松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 丁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爹爹若是在此, 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 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于荒漠,這 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見過,心想:“費那么大的勁 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甚么用?”

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 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雙 手小指勾在環內,將上面的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層盡是些 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 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e等物,但到底是甚 么,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 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是一 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要郭靖相幫,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 子畫的一幅“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干畫的“牧馬圖”,又 一軸是南唐李后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 共有二十余軸,展將開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几軸 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几軸是時人的書畫,也盡是精品, 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几乎便 有几分像是周伯通。黃蓉看了一半卷軸,便不再看,將各物 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爹積儲 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 師哥怎么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其中原因說甚 么也想不通。

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卻聽 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 鴦五珍膾去也!”郭靖問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 “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黃蓉道: “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今晚說甚么也不能去 了,咱們明兒一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 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

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 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 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 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 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若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 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黃蓉心中一陣淒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 非親人,便是弟子,她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靈風所 傳,卻又學得傻里傻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痴呆, 還是后來受了甚么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 一番,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走,只索罷了。當下四人一 車,往臨安城而去。

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于此, 人物輻輳,更增山川風流。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 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

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 見金釘朱戶,畫棟雕欄,屋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 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內。 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 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 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晃身就要 上前放對。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憑 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靖哥哥,咱們 自去玩耍。老頑童不聽話,以后別理他。”揚鞭趕著大車向西 急馳,郭靖隨后跟去。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 去玩,當下也不理會禁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 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 伯通問道:“干么不闖進宮去?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 么?”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要去 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么一闖,宮里大亂,還 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 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干。”這句話倒頗為有理,黃蓉 一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里的廚子偏偏又管 做菜,又管拿人。”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罷,又算是 我錯啦。”黃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周伯 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 的婆娘都凶得緊,因此老頑童說甚么也不娶老婆。”黃蓉笑道: “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凶。”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 好?”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 嫌你行事胡鬧,淨愛闖禍。你說,到底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

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 然間竟似滿腹心事。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心 下倒感詫異。

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 “是啊!師父,住了店后,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晚 上再放懷大吃。”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黃蓉打 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果真是香溢四鄰。店中 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周伯通惱了黃 蓉說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 之一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 是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著師父,回頭我買 件好玩的物事給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該 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 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郁郁無歡,知他挂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 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 段皇爺,只不知他在哪里,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 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黃蓉道:“我正在 想法子打聽呢。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 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 能,心中大為寬懷。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是西湖十 景之一,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 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 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兩人飲酒賞 荷,心情暢快。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罩 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過去察看,只見碧 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 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 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取香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 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 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 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 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忽聽身后有人說道:“哼!兩位知道甚么,卻在這里亂說。” 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 住冷笑。郭靖作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那 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高宗太 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 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 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 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 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 “扶”字原是個“攜”字,“醉”字原是個“酒”字。那人道: “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太上皇笑道:‘詞雖好, 這一句卻小家氣’,于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 能這般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 死岳爺爺的昏君!”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 儒向前送出,扑通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 酒缸。黃蓉大聲喝彩,笑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叫作 ‘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 漓的探起頭來,說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黃蓉道: “‘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缸’卻押得!”伸手將 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著掀翻桌子,一陣亂打。眾酒客與店 主人不知何故,紛紛逃出店外。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 盡皆搗爛,最后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几下推震,打 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化為斷木殘垣, 不成模樣。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 年是何方來的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 笑道:“咱們看到甚么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 道:“好!”兩人自離桃花島后,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師 父重傷難愈,一直心頭郁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是聊以遣 懷之意。

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 了詩詞,若非游春之辭,就是贈妓之甚。郭靖雖然看不懂,但 見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 頭,也是打不完呢。蓉兒,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干么?”

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 有用些。”

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額書著 “翠微亭”三字,題額的是韓世忠。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 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亭中有塊石碑,刻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 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 是韓世忠所書。

郭靖贊道:“這首詩好。”他原不辨詩好詩壞,但想既是 韓世忠所書,又有“征衣”、“馬蹄”字樣,自然是好的了。黃 蓉道:“那是岳爺爺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 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 這首詩刻在碑上。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因此不便書明是 岳爺爺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將,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 划模寫。

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躍到亭后花木叢 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 走入亭中,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 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后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 得是女中人杰。”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又聽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 奪他的兵權,韓岳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一怔, 心想他怎么會在此處?

正感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說話 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 當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 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負了。” 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 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几面,但只聽他說 了寥寥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那三人說笑了几句,出亭 去了。

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臨安來干甚么?康弟怎 么又跟他們在一起?”黃蓉道:“哼,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 好東西,你卻說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過一時胡涂,后來 已經明白大義。他若真是好人,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 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給弄胡涂了。”

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 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家伙,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書,他們 忽然到這里來,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若是給他得了 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 能讓他成功。”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一路。”郭靖道: “你怕么?”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 然是怕的。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咱們心中就 算害怕,也不能瞧著不理。”黃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 著。”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 處亂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哪里尋找得著?走 了半天,天色漸晚,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 店鋪門口挂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 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錢銀子,買了鐘馗、判官、 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 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甚么酒樓?”那店 伴笑道:“原來兩位是初到京師,是以不知。這三元樓在我們 臨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 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彩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挂著梔 子花燈,里面花木森茂,亭台瀟洒,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 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 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 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 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 說道:“也好!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 均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 一聲,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來,手持牙板,走 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 道: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帘 翠翱,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 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覺牙板輕擊,簫 聲悠揚,倒也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贊 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 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

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一首‘望海潮’詞, 跟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因緣,你可知道么?”楊康道:“孩兒 不知,請爹爹說。”

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 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 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 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于是當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 時派了一個著名畫工,摹寫一幅臨安城的山水,并圖畫金主 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提詩道: “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 吳山第一峰!’”楊康贊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 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 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 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 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干笑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 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愿如先生所說,這里耳目眾多,咱 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是說些景物見聞,風土 人情。

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 他們自在。”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后園。黃蓉晃動火折,點燃 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 聽得銅鑼當當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 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 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大吃一頓,然后約老頑童來敵住 西毒,咱們才好對付另外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 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 樓中出來。兩人遠隨在后,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 冠蓋居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 必是居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回去罷,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 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 一跳,只怕師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 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輸了個 一敗涂地,輸急了卻想混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他見 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 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 鬼。

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 “你放心,我兩只手使兩種拳法斗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 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 而為她爹爹所傷,說道:“這西毒壞得很,你就是用真經的功 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 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挨到 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皇宮 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 沒聲的躍進宮牆。

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 得,豈能讓護衛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 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 明殿之東。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 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甚是森嚴。但這時 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御廚,只 見燭火點得輝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自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梁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 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里 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兒烹調的?你巴巴的趕來,甚是無聊。”

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不知到了何 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嘗嘗就知道啦。”周伯通道: “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兒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 具之情,是以連聲夸贊。 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興頭,就和靖 兒倆先出宮去罷,只蓉兒在這里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 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 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家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蓉兒,你 們去瞧著老毒物,別讓他偷偷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 “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要小心。”兩人同聲答應。周 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溜出御廚, 要出宮往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的動靜,黑暗中躡足繞 過兩處宮殿,忽覺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 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處意。

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 內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 花香找去。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喬松 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贊賞,心 想這里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再走 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注入一座 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 溢。

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 “翠寒堂”三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 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闇婆,都是夏日盛開的 香花,堂后又挂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 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著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 果,椅上丟著几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里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 下皇帝罷。”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 “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請起。”黃 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甚么 人?”兩人一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后,只聽腳步沉重, 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一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 不以為意。只見兩名護衛各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你見鬼啦。”另 一人笑道:“這几日老是眼花。”說著退了出去。黃蓉暗暗好 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兩聲, 聲音雖極低沉,但聽得出是被點中穴道后的吐氣之聲,兩人 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出來玩耍?”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按著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 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到那邊去。”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 郭靖與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 在假山之后,一動也不敢動,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 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 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齊到了。兩人均感 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干甚么?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 菜肴吃?”

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岳飛遺下 來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 穆遺書,乃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眾人的眼 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 瀑布,再無別物。完顏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 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在。”

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鑽進 瀑布去瞧個明白。”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鑽入了瀑布之中, 片刻之間,又復竄出。眾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 明見,這瀑布后面有個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著。”

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 鐵門進去。”隨來眾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 功,當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 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扑面,他適 才曾過來察看,一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 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剛 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 未受傷。

眾人盡皆差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 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飛出。他舉左手 擋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 躍入了水帘之后。驀地里一棒橫掃而至,來勢奇刁,梁子翁 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登時跌入瀑布,他 身子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沖落,腳下再被棒一勾,身不 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掌力 逼出了水帘。

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 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 眼,從瀑布中強沖進去。

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一個身 影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 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么啦?” 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彭連虎又是 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 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 入內冒險,問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 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王八蛋!”

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 水聲中,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已與人斗得甚是激烈。

眾人面面相覷,盡是愕然。沙通天與梁子翁給人逼了出 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 使掌,女的則使一根杆棒。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 乎吃到了苦頭。完顏洪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 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來,咱們還盜甚么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 大紅袈裟順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一聲響,他用 作兵器的兩塊銅鈸也從水帘中飛將出來。彭連虎怕銅鈸落地 作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住。只聽得瀑布聲中夾著一片 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的身軀沖水飛出。但靈智 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后地穩穩站住,屁股安然無 恙,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

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后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 心想武穆遺書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遺法南下 侵犯,這件事牽涉非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 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 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 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機伏擊,打 歐陽鋒一個出其不意。瀑布水聲隆隆,眾人均未發覺。

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 經中的《易筋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 幻,妙用無窮,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 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都將他們推了出去。

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 萬敵他不過。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 他們就動不了手。”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里 守著。”黃蓉道:“千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 快去,快去。”

黃蓉正要從瀑布后鑽出,卻聽得“閣”的一聲叫喊,一 股巨力已從瀑布外橫沖直撞的推將進來。兩人哪敢抵擋,分 向左右躍開,騰的一下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 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

黃蓉雖已躍開,后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 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叫:“拿 刺客啊!拿刺客啊!”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 里都是傳令吆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 的亂拋。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丫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 隨后趕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 去取書。”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閣”的 一聲大叫,發勁急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

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扑來,人未到,掌 先至,使的是一招險招“飛龍在天”。歐陽鋒昏暗中雖然瞧不 清來人面目,但一見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動:“那九 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句里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 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當下側身避開他這一擊,倏地探 手,抓向他后心。

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 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群奸人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 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 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 飄忽,手法離奇。歐陽鋒叫聲:“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 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 不對勁。他哪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 義精深,一時不能索解。后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 大念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一次 手,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心中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 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的是真經已 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 上搏斗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扑,這次穩占上風,卻可從容推 究,以為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遺 書能否到手,他也不怎么關懷,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 武學。

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一 批批的擁來。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帘久久不出,而 宮中侍衛云集,眼見要糟,幸好眾護衛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 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后更有大事,但 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 住口的叫道:“快,快。”

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 身前,又鑽進了水帘。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 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里通得過 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 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里慢條斯理的跟人練 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助你!”

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當 口你還逞甚么英雄好漢,擺甚么大宗師的架子?”矮身搶向郭 靖左側,一個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右 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靈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 只不過他罵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再者他剛“巴呢米 哄……”的罵得半句,一股激流已從嘴里直灌進去,登時教 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沖 下,灌滿了他一嘴水。

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云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 喇喇几聲響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 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忙撩起袍角,也沖進了瀑布之內。他 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沖,腳底滑溜,登時向 前直跌進去。楊康忙搶上扶住。完顏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 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這小子趕開么?”

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 般輕描淡寫的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 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甚么不 能?”蹲下身來,“閣”的一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 齊發,向前推出。

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 也不能正面與他這一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

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 但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稱賞,只道是九 陰真經上所蒙的武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 摩印証,完顏洪烈卻闖了進來,只一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 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 是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 己側身避過,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外面衛士雖多, 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眼見這一推來勢凶猛,擋既不能, 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 時卻仍擋在洞口。只聽身后騰的一聲大響,泥沙紛落,歐陽 鋒這一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歐陽鋒叫聲:“好!”第 二推又已迅速異常的趕到,前勁未衰,后勁繼至。郭靖猛覺 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里”,也是雙掌向 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

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里竟然凝住不動。郭 靖明知己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

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 間變得兩具僵尸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 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拚下 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哪知 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 一下已吃了大虧。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 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 回去。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 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使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 不難,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于己手?心想 只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就可手到擒來。

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 著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 實兩人相持,也只頃刻間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聲 越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

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沖進來兩名衛士。楊康扑上前 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爪 功”一舉奏功,只覺一股血腥氣沖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 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歐陽鋒的掌力,哪有余暇閃避這刺來 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稍松,立時就斃于西毒的 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 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的握拳擊 下,正中楊康手腕。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 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里。就 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 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搖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 心下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 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 大事。”轉身跨進洞內,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涌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 個個的隨手擲出。他背著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 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 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石几,几上有一只兩 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

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 可辨。完顏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里。”楊康大喜,伸 手去捧。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 踉蹌蹌的跌開几步,差愕之下,只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 下。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兒退!”歐陽鋒在前開 路,三人退了出去。

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几名衛士一起倒在 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 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 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個人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 在哪里?”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 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帘,隨著歐陽鋒等去了。

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 迷藏。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 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 洪烈出來。眾人在洞口殺了几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挂念郭靖,鑽進水帘,叫了几聲不聽得應聲,慌了 起來,亮火折照著,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 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聽得 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 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 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 他几聲,卻仍是不應,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 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 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 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高聲叫喊,追將過來。

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咬 牙拔足飛奔,几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迫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 針,只聽得后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余人不敢迫近,眼 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么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 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 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 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 了不少,只可惜審到后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 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 了。

當晚黃蓉出宮之后,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 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 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 何處受傷。她知到得天明,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 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店中。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奔馳了大半夜,心中 又是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但覺氣喘難 當,全身似欲虛脫。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 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這一下只嚇 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 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 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著松柴呆呆站著,忽然一只手從 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一些, 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 截,卻是個匕首的烏木劍柄,低頭看時,只見一把匕首端端 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 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 深入肉里約有數寸。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 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是難救,咬緊牙關, 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的 又將手縮回,接連几次,總是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 抓住劍柄,猛力拔了出來。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 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傻姑卻尚 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 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傻姑大 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 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后立即逃開,過了一會, 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 問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 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岳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 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于這件事,心 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 ……”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 道:“你干么哭了?”黃蓉淒然一笑,道:“我沒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你瞧,她臉上 還有眼淚。”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 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斗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 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又 怕耗了他精神,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 痛了你么?”傻姑心中卻還是記著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 你哭過的,你賴不掉。”黃蓉微笑道:“好罷,哭過了。你沒 哭,你很好。”傻姑聽她稱贊自己,大為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 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 后給他洗淨傷口,敷上金創藥,包扎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几 顆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但…… 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 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只是須得辛苦 你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 也是樂意的。”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 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后,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 了療治的機會。否則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也不致…… 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

黃蓉道:“當日在那島上,就算能治師父的傷,老毒物叔 侄又怎容得?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 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 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 我治傷。”他說到這里,閉目喘了几口氣,才接著道:“難就 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有片刻離開,你我氣息相 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 走半步。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 行圓滿之前,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是內心魔障 干擾,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 小則受傷,大則喪身。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若非在荒山 野嶺人跡不到之處,便是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 在旁護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找,治傷要我 相助,靠這傻姑抵御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她只有反來 滋擾不休。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 七日七夜,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時, 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 里治傷。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 么?”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 “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心 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 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 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

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 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到后觸動心 事,當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 已沉沉睡去,腰間包扎傷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一擔西瓜一個個 搬進去,最后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 們住在里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 雖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 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吃完了 西瓜才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 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道: “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 進了密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朴的臉上露出微 笑,說道:“傻姑不說。”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呆呆, 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里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 殺了她,方無后患。”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甚么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 作一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 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 首,便要出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