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不明不 白的結下了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 起數十年來的恩怨,心中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
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后功力,喀的一聲,用 右手將左腕折斷了,右手接著在石礎上猛力擊落,登時手骨 碎斷。黃藥師一怔,梅超風道:“恩師,您在歸云庄上叫弟子 做三件事,頭兩件事弟子是來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 兩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學的《九陰真 經》上武功。她斷腕碎手,那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爪 和摧心掌功夫,含淚說道:“好!好!余下那兩件事也算不了 甚么。我再收你為桃花島的弟子罷。”梅超風背叛師門,實是 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 來,重行拜師之禮,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見著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 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氣凝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卻見 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尸身抱起。
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 傻姑的聲音道:“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沒有人姓 郭?你是姓郭么?”又一個人道:“就這么几戶人家,難道村 里的人你都認不全?”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后一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 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 終找不到道路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后來遇見島上啞仆,才知 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就將它牽了,來牛家 村尋找郭靖。
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 后有呼吸之聲,叫道:“有人!”六怪都轉過身來。朱聰等五 人只見黃藥師手中抱著梅超風的尸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 們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 兄弟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 相遇,幸何如之。”說著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來就要殺死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更 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 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歡喜。”右手抱著尸身,左手舉起 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 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卻哪里來得及,拍 的一聲,右臂已然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勁 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酸麻,動彈不得。
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 尸身作為武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黃 藥師高舉梅超風尸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扑過去。韓 小瑩首當其沖,見梅超風死后雙目仍是圓睜,長發披肩,口 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頭頂猛拍下 來,登時便嚇得手足酸軟,渾忘了閃避招架。南希仁揮動扁 擔,全金發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縮回尸 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卷出。黃藥師左足踏上,落點 又快又准,剛好踩住鞭梢。韓寶駒用力回抽,哪里有分毫動 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 鞭后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 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 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氣絕而散,否則 這一下已將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登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 超風死后親手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 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 已命在呼吸之間。
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呼,心中大喜,其后聽 得七人動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御,情勢危急異常, 自己丹田之氣尚未穩住,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 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掌推出,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 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后關頭的數刻 功夫,竟在這當口用勁發掌,只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 別動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疾沖,熱火攻心, 急忙閉氣收束,將內息重又逼回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 一驚非小,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 睛,叫道:“蓉兒,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 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見到兩人神情,已知 究竟,獨生愛女竟尚健在,這一下喜出望外,別的甚么都置 之腦后,當下將梅超風尸身放在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 下,隔著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抵住。
郭靖體內几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 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郁悶,但和黃藥師的手掌 相接,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傳到,登時逐漸寧定。黃藥師的 內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 郭靖氣定神閑,內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練大功告成,躍出 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 手,聽她咭咭咯咯、又說又笑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 但郭靖說話遲鈍,詞不達意,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 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 禁一個個都過去傾聽。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 人。這一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神采飛揚,妙語 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 道:“洪七兄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氣。莫非他北丐想搶我 外號,改稱‘北邪’?”
只聽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后 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 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勢鬧去罷。”他口中 說的是要殺人,但瞧著愛女,心中喜歡,臉上滿是笑意。他 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 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 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婚,但此時穆念慈 與楊康已有婚姻之約,于此事便已釋然,笑道:“爹爹,你向 這几位師父陪個不是罷。”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 你也去罷。”
他本來于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 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 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 郭靖盜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他信以為真,任由郭靖乘坐 膠船出海,直欲置之于死﹔后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 訊,終于重見愛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舊事,強要女 兒與意中人分開,更得女兒說明原來是周伯通大開玩笑,自 己釋然于懷﹔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而下場卻又如此慘 酷,心想:“超風與他師哥玄風有情,若是來向我稟明,求為 夫婦,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干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 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 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超風一般……”思之實 是不寒而栗,這“靖兒”兩字一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
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兩字 稱呼中的含義,便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為徒 等情稟告師父。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 為師,又蒙桃花島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 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 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說了出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一 時卻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著一只用黃 皮紙折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 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 又道:“白發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 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 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 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么師父會不見了?”
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功夫 了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 黃蓉道:“怎么?”黃藥師道:“老叫化給你的竹棒給楊康那小 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連 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 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 要吃大虧。你這幫主做來也不光彩。”丐幫有難,黃藥師本來 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愛女既 作了丐幫幫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 以趕上。”韓寶駒道:“你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 大喜,奔出門去作哨相呼。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 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 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里,見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極似 自己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是姓曲?”傻姑 搖頭笑道:“我不知道。”
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布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 是曲靈風所為。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你若猜 得到是些甚么,算你本事大。”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 角牆腳邊一掀,牆上便露出一個窟窿。他伸手進去,摸出一 卷紙來,當即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后,瞧 他手中展開的那卷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上 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几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 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
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點 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 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 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然。
黃藥師這時已了然于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 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 法帖,于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于被皇宮的護衛 發覺,劇斗之后身受重傷,回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 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來,雙雙畢命于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后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 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 在身后,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 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 几路拳法,可是打來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 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黃蓉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 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 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后,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說道:“蓉 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 心啦!”左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 姑一呆,右胯已被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黃蓉右腿 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 仰天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 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甚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 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黃蓉已 然明白:“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折斷,自 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若是親口授地,那么上盤、中盤、下 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他 又問:“你干么發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 眉道:“你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 師連問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領,嘆了一口氣,只索罷了,心 想這女孩不知是生來痴呆,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傻,除非曲 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
眾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后園葬了。黃藥師瞧著一座新墳,百 感交集,隔了半晌,淒然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 貝去!”父女倆又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 “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 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 要親自教傻姑武藝么?”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 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 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腦兒的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 “爹爹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寶物愈是珍奇,心 中愈是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 怡情遣性固然極好,玩物喪志卻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 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 人。”一面說,一面舒卷卷軸,忽然“咦”的一聲,黃蓉道: “爹,甚么?”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
只見畫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間 一峰尤高,筆立指天,聳入云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 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 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樹下朱筆畫著 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 俗。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 犖不群。那畫并無書款,只題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 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臨安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 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韓世忠寫的,詩是岳武穆的。”黃 藥師道:“不錯。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 這座山卻形勢險惡,并非翠微。這畫風骨雖佳,但少了含蘊 韻致,不是名家手筆。”
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 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郭靖罷。” 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甚么說的?”順手交了給她, 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一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一般兒大, 當真難得。”給女兒挂在頸中。父女相視一笑,心中均感溫馨 無限。黃蓉將畫卷好了,忽聽空中數聲雕鳴,叫得甚是峻急。
黃蓉極愛那對白雕,想起已被華箏收回,心中甚是不快, 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 頭雕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 傻姑看得有趣,也繞著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驚惶,說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快去相救。” 黃蓉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一撇 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兒 別孩子氣,快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黃蓉道:“那么 你還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 左手勒著馬□,右手伸出接她。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 我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 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的身前。
郭靖向黃藥師與六位師父躬身行禮,縱馬前行。雙雕齊 聲長鳴,在前領路。
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說不出的喜歡,抖 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雙雕飛行雖速,小紅馬 竟也追隨得上。過不多時,那對白雕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 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 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絕藝神功, 可惜當年華山論劍,老兄未克參與。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 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著聽 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 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 來。”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想: “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后,悄 悄走進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見拖雷、華箏、哲 別、博爾朮四人分別被綁在四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 站在樹前。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人,身上衣甲鮮明,卻 是護送拖雷北歸的那個大宋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掌 力一推,吐血滿腹,垂頭閉目,早已斃命。眾兵丁影蹤不見, 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几句話來混 朦過去,聽得身后腳步聲響,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 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須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 不用出手。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 是大出意外。華箏歡聲大叫:“郭靖哥哥,你沒死,好極了, 好極了!”
黃蓉看了眼前情勢,心下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 爹爹過來。”
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里干甚么?又想害人么?” 歐陽鋒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
裘千仞喝道:“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 不耐煩了么?”郭靖在密室之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 此時又在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呼的一聲,一招“亢 龍有悔”當胸擊去。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 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去而復回。裘千仞忙側過身子,想 閃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 前跌。郭靖“嘿”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巴掌,要打得他牙 落舌斷,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 裘千仞無可閃避,眼見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忽聽黃蓉叫道: “慢著!”郭靖左手當即變掌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頸,將 他身子提了起來,轉頭問道:“怎么?”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說道: “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你這一掌打上 他臉皮,勁力反擊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 言譏嘲,不信道:“哪有這等事?”黃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 口氣能揭去黃牛一層皮,你還不讓開?”郭靖更是不信,但知 她必有用意,于是將他身子放下,松手離頸。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姑娘知道厲害,我跟你們 小娃娃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 小,隨便傷你。”
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 日要領教几路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向 上一揚,右掌虛卷,放在口邊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這 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 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 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 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 千仞急忙低頭避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 隨到。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 見她兩只小小手掌猶如兩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 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沖出兩拳,將 黃蓉逼得退后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黃蓉笑 道:“怎么?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 傷,快回去密室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 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一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 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 都感奇怪。
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打 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 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 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 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正自遲疑,一 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挂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線繡著一 只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了譚處 端與梅超風后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 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你侄兒也就怎 樣啦。”
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 是侄兒,其實卻是他親子。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 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 成名的豪杰,歐陽克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只 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哪知竟已遭了毒 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 道這一發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歐 陽鋒嘶聲道:“是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 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 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是鏗鏗刺耳。黃藥師冷 冷的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 跟你是老相識。你去找他罷。”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卻立時想到 郭靖。他心中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的瞪視片刻,隨即轉 頭問黃藥師道:“你拿著我侄兒的文囊干什么?”黃藥師道: “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 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歐陽鋒道:“好說,好說。”自知 與黃藥師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難分勝負,而且也未必自己能占 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 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后來相 助自己,那么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 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 面甚高,便不肯錯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 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几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 再來助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后,雙目盯住 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 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罷。”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 可愛,我實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 真不湊巧!”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么?” 裘千仞苦著臉道:“你等一回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黃 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 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 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褲子的屎。黃蓉一呆,心 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的讓他跑開, 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 笑道:“給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 下身子。
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后心擲去,叫道:“走遠些!”石 子剛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罷? 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 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樹叢后蹲下身來。
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這老賊 臉皮雖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 黃蓉見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劍,還有一只鐵鑄的手掌,知道是 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時從這老兒懷里扒來的。她在密 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 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 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 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揚,猛將利劍插入 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 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 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
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一輩子欺世盜 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 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 片水紋,心想:“這是湘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 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 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兩道,見之盡皆凜 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還是怎的, 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么?”心 下沉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 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家伙 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 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 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 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 上彈去,錚的一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 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 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后心飛去,眼見劍尖離 他背脊僅余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 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并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 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 這老兒不死也是重傷。
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一件 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 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 歐陽鋒適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著二人,竟 然被裘千仞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 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 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 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 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 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 “黃老邪,咱哥兒倆后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 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 瞧出西毒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 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 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 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 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 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 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 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竟 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 后。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 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 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 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與全金發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朮的綁縛解 去。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 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 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
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 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 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 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 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 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 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里險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卻 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 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并不急急,于是在店中等了 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雕忽地飛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 雷等一行由雙雕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 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杰互相火般,以 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眼見拖雷是蒙 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哪 里是西毒的敵手?雙雕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 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 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喪生于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 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 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 句也不懂,更是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 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一聽得此言,黃藥 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甚么?”黃蓉低頭道: “爹,你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已與 華箏定親等情委婉的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來他 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 “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 “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 甚么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 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 “爹,靖哥哥說他真心喜歡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 上。”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喝道:“喂,小子, 那么你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 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 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 這話怎生說?”
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 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 來實是無濟于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 “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守,若是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 藥師臉色稍和,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后, 不許你再和她相見。”
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 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 挂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 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愛她。”
黃藥師道:“好罷!我在這里,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里, 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里。你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 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 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 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 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 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 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 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几句話,我就 得和蓉兒生生分離么?”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 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 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 “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 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 從此絕!幼時你曾舍命助我,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 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 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 心好了。”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 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 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 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 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 朮兩位師父,郭靖并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 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 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 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細細打量華箏,見 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 “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 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 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 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 蓉眼中含淚,道:“那么為甚么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 個蠢人,甚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 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隔了一會,淡淡 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 豈不是好?”
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揮 掌向華箏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 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里。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 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呼的一聲, 黃藥師這掌打在馬鞍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并無異狀,但 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 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 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于掌下,武功 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華箏等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 一掌若是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么?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 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 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 兒,但見她神色淒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舍之情, 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 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痴如狂,雖 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 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 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 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么?”朱聰 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 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爐子中被熬煉那么苦惱。”韓寶駒啐 道:“他練到那么大的本事,還有甚么苦惱?”朱聰搖頭不答。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后永遠也不見這 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 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囉 唆得緊,也沒有甚么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 黃藥嘆道:“那就做几天試試,若是嫌臟,那就立即傳給別個 罷。你以后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 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 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 “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 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 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 “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么?”黃藥師道:“那你 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黃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 便多一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是淒惋欲絕。
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 由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 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眾人送 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 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里有過甚么貞操節烈的 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 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一般。柯鎮惡 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几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 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甚么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 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 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 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飛擲而出,十余只喜 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飄然而去,眾人 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 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 道:“這對白雕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 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哲別、 博爾朮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 算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 里,家人必定甚是記挂。我們這就要回去。你見到了洪幫主, 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 與黃蓉返回臨安。
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里有洪 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几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几日宮中 并沒出現奸細刺客。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 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 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
此時中國之半已為金人所占,東划淮水,西以散關為界, 南宋所存者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 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 圖日蹙。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 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云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 夏,大雨說來就來,烏云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霹靂,雨點 已如黃豆般洒將下來。
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扑到,將 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黃 蓉哈哈大笑,說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 大笑。眼見面前一條長嶺,極目并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 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 郭靖道:“那么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 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 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 ‘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郭靖笑道: “正是。”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 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 咱們在長嶺上遇雨一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 到過了長嶺,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 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 過去問道:“怎么啦?”
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適 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 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跡模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 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跡。湊 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 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 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緩 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余 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 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舋,可見石匣 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 ……鐵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 云庄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家伙裘千仞, 說他是甚么鐵掌幫的幫主。又說這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 大,著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會跟裘千仞有關?”郭靖 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甚么也不相信。”黃 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 到岳州,問明了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去。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 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緲嶸崢,巍乎 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 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 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 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兩 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 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 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并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 淹的事跡說了一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 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后儉朴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 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杰固當如此 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 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黃蓉 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在我 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到后來,聲音低沉下去,愀 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 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么一回子事, 范仲淹做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么?”郭靖道: “我自然沒聽過,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詩的下半段是 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 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跟 著將詞意解說了一遍。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 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是。”黃蓉低聲吟道: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 范文正公的詞么?”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 無情之人呢。”
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 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 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 外都是尋常仕商。
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 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甚么,原來虫兒 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挂于 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 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一言未畢,忽聽酒樓角里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 水上飄裘老兒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氣!”郭、黃二人向聲 音來處瞧去,只見樓角邊蹲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襤 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又 見他神色和善,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 老丐道:“好啊!”便即過來。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 了一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 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 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 前輩愛吃甚么菜,我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 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干脆別做化子。你 們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別個地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 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 冷飯團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只一疊,共有三疊,總 數是九只,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 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對這老 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 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 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 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猛見郭靖未死,大 為驚怖,一怔之下,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几句 甚么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几 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 顧吃飯,全不理會。
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著楊康向 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 即回頭,加快腳步去了。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干干淨淨,把筷子 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 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 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 “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 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 著几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罷。我姓魯,名叫魯有腳。”
郭、黃二人對眼一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 歷。”黃蓉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 “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 犬兒若來欺我,我對准了狗頭,直娘賊的就是一腳,也要叫 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 道你名字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干 的事跡,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令人甚是欽佩, 難怪洪幫主這等看重。”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 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 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 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 作。起先還只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 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干那里 應外合的勾當。”
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 魯有腳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 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 山之中隱居,修練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 笑道:“你上當啦,我見過他几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甚么 鐵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著 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甚么玄虛,我雖并不知曉,可是 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實是不可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 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几時瞎 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著 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 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么?”魯有腳嘆了口氣 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里分為淨 衣派、污衣派兩派么?”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 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 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 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 個我倒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是以不愿將他命 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 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 們是淨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黃蓉道: “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臟,他們的衣服多干淨。魯大哥,我說 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一 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一樣了么?”魯有腳怒道: “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 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卻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
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你 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 “擔心甚么?”黃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 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說話得 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 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
黃蓉嘆道:“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 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 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