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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 面是條寬約尺許的石梁,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云霧籠罩,望 不見盡處。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許小徑又算得了甚么,可是 這石梁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 蓉嘆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么好,就算誰和他有潑天仇恨, 找到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氣。”郭靖道:“那漁人怎么說段 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 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父是親 眼見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蹲 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朮,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云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 得越慢,反是越易傾跌。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 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斷, 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沖力,飛 躍而起。黃蓉連經凶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 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 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梁已到盡頭,可是盡 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 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書,正自朗誦。那書生身后又 有一個短短的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 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占住了沖要,除了他所坐之處,別 地無可容足。”于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 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話似乎全沒 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郭靖 低聲道:“蓉兒,怎么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甚 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 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來求人,如何能出手傷人?見那書生 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 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 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興 高采烈,一誦三嘆,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當下冷笑一聲, 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 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甚么微言大義,倒 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頭戴逍遙巾, 手揮折疊扇,頦下一叢漆黑的長須,確是個飽學宿儒模樣,于 是冷笑道:“閣下可知孔門弟子,共有几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 黃蓉問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 年几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中亦 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 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 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 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 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的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 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 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 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話來 搪塞一番。”于是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 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 題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 道不中式,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 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 不難。我這里有一首詩,說的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 你倒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念罷!”

那書生捻須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 ……”黃蓉伸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 書生一笑接吟:“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 累大如斗,卻掩半床無所有。完名直待挂冠歸,本來面目君 知否?”

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 你這等模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挂冠離朝,歸 隱山林,這又有何難猜?”便道:“‘六’字下面一個‘一’一 個‘十’,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是個 ‘未’字。半個‘床’字加‘大’加一點,是個‘狀’字。 ‘完’挂冠,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 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 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 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 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訝異常,心想這女孩兒原來 絕頂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 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狀元之才,即 景生情,于是搖了搖手中的折疊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 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罷,我若不對, 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罷。”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折疊 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相關之義,未擅勝 場。”游目四顧,只見對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一 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 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說來不便。”那 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 “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 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 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 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 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 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 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 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于 是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 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 原是十分難對。只可惜這是一個老對,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爹爹當年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我且裝作好 生為難,逗他一逗。”于是皺起了眉頭,作出愁眉苦臉之狀。 那書生見難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于是 說在頭里:“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 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 得罪了大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 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 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求對得 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 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 道:“在下拜服。”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 機要阻我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曲靈風、陸乘風、馮 默風四弟子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其時 黃蓉尚未出世,后來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 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罷。”

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 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 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 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 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 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 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于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 卻是有虧。”黃蓉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 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位 小哥并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里,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 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 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么說,這位狀元公又這么說。”當下小 嘴一扁,說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么也信得的?”

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么信不得?” 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 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 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 傳下來的言語,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 歌賦來諷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 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只雞。黃藥 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后兩句言道:戰國之 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 宣王求官做?這未免是大違于聖賢之道。

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 后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 一眼,心道:“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 引著二人向前走去。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 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 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 “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 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 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囊里白紙上并無一 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正用刀 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 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只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 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 旁站著一頭猛鷹,神態凶惡。這圖筆法頗為拙劣,黃蓉心想: “那瑛姑原來沒學過繪畫,字倒寫得不錯,這幅圖卻如小孩兒 涂鴉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 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折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 室,想是他被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了一 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說 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干?”郭靖道:“特來求見段 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十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 累兩位空走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 樣一個回復,這便如何是好?可是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 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 過那幅圖畫,說道:“弟子郭靖、黃蓉求見。盼尊師念在九指 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賜見一面。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 師。”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 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請兩位。”郭靖大 喜,扶著黃蓉隨小沙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里邊卻甚進 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 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小 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 然后與黃蓉并肩而入。只見室中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几旁 兩個蒲團上各坐一個僧人。一個肌膚黝黑,高鼻深目,顯是 天竺國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 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 色,卻是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后。

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 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郭 靖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磕了 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 “七兄收得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說著向 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于我的劣徒,哈哈, 可喜可賀。”

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 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么變成了和尚?他們怎么又說他已不 在塵世?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蓉兒怎么又知道他就 是段皇爺?”只聽得那僧人又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 好罷?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尚未娶親,不 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么俊美的女兒。你還有兄弟姊 妹嗎?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說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 啦,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輕拍她肩膀 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久了罷?” 黃蓉尋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歡見到我們,那么,一路阻 攔,不令我們上山,都是他弟子們的主意了。”當下答道: “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 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 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 不在塵世啦,我現下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 寶,你爹爹只怕不知罷?”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做了和尚,出 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我 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 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一燈大師。蓉兒真是聰明,一見 他面就猜到了。”只聽黃蓉說道:“我爹爹并不知曉。我師父 也沒向弟子說知。”

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 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你們遠來辛苦,用過 了齋飯沒有?咦!”說到這里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 口,讓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視,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 中酸楚,突然雙膝跪地,向他連連磕頭。一燈伸手往他臂下 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 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

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 功力,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覺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 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 間,就可明白對方武功深淺,豈知郭靖竟是順著來勢站起,將 他勁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這比抬他不動更令一燈吃驚,暗 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甘拜下風。”

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一言方畢,突 然立足不穩,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 可是已心浮氣粗,滿臉漲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 的功力竟持續得這么久!我只道已經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 來勁雖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么向前推 出,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嗎?東邪西毒,南帝北 丐,當真是名不虛傳。”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胸中所思, 臉上即現。

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這時他 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斂,低聲道:“孩子, 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憐,可 是說話行事古里古怪,平時相處,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父 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聽了一燈這几句溫暖之極的話,就 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 屈苦忍已久,到這時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的痛,伯伯 一定給你治好。”哪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心中百感交集, 哭得越是厲害,到后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間,忽見那書生 與農夫橫眉凸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當即心中歉然:“我 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只是一燈 大師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卻定要阻攔,不知是何緣故。”

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樣找到這里, 慢慢說給伯伯聽。”當下黃蓉收淚述說,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 裘千丈、怎樣受他雙掌推擊等情說了。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 的名字時,眉頭微微一皺,但隨即又神定氣閑的聽著。黃蓉 述說之時,一直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 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 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間又是一 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黃蓉便即住口,過 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問道:“后來怎樣?”黃蓉接著 述說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們上來的, 著實將他夸獎了几句,對其余三人卻加油添醬的都告了一狀, 只氣得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几次插口道:“蓉 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么凶!”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 賴,張大其辭,把一燈身后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礙于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對待遠客,怎可如此?這 几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兩個賠不是。”

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 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后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 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一燈奇道:“甚么圖畫?”黃蓉道: “就是那幅老鷹啦、鴿子啦、割肉啦的畫。”一燈道:“你交給 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捧住, 說道:“在弟子這里。剛才師父入定未回,是以還沒呈給師父 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說,我就 看不到啦。”慢慢打開那幅畫來,一瞥之間,已知圖中之意, 笑道:“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也 小覷了老和尚么?”黃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 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們聽到師父答應給我治 病,就如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實 在舍不得么?”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 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几下,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 “這是瑛姑畫的么?”黃蓉道:“是啊。”一燈沉吟半晌,又問: “你親眼瞧見她畫的?”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回想當時情 景,說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她筆動,卻沒 親眼見到她書畫。”一燈道:“你說還有兩只布囊,囊中的柬 帖給我瞧瞧。”郭靖取了出來,一燈看了,神色微變,低聲道: “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 學淵源,必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黃蓉接過 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柬帖只是尋常玉版紙,畫著圖畫的 卻是舊繭紙,向來甚是少見。”

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看這幅畫功力 怎樣?”黃蓉細細瞧了几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 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一燈臉色微變,說道:“那 么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并非從畫中瞧出。” 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伯伯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柔弱 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嗯,這幅圖是男人畫的,對 啦,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全無書畫素養,甚么間架、遠近 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 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 拿來。那書生取將過來,遞在師父手中。黃蓉見經書封面的 黃簽上題著兩行字道:“大庄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 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 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畫放在書旁,道:“你瞧。”黃 蓉“啊”的一聲低呼,說道:“紙質一樣。”一燈點了點頭。郭 靖不懂,低聲問道:“甚么紙質一樣?”黃蓉道:“你細細比較, 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細看時,果 見經書的紙質粗糙堅厚,雜有一條條黃絲,與畫紙一般無異, 道:“當真是一樣的,那又怎樣?”黃蓉不答,眼望一燈大師, 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書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靖 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之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 時齊向他望去,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似乎 充耳不聞。一燈又道:“這部經是以西域的紙張所書,這幅畫 也是西域的紙張。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么?”黃蓉驚道: “西毒歐陽鋒?”一燈緩緩點頭,道:“不錯,這幅畫正是歐陽 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黃 蓉道:“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 一燈微笑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黃蓉道:“這畫 和九陰真經有關么?”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 實已吃力異常,只是強運內力撐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說 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好你的傷要緊。”當下扶著她慢慢 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使個眼色,搶 在門口,同時跪下,說道:“師父,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

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么?能醫得好么?”那書生和 農夫道:“弟子勉力一試。”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 事,豈容輕試?”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決無 善意。師父雖然慈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一燈大師 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了你們些甚么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 去。”說著將畫遞給了他。那農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 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說到后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醫傷治病,怎地有恁大關系?”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他 聲調雖然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 得垂頭站起。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 “你也來。”郭靖跟著進房。一燈將門上卷著的竹帘垂了下來, 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爐中。

房中四壁蕭然,除一張竹几外,只地下三個蒲團。一燈 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了,自行盤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團 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 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應了。一燈閉了雙眼, 忽又睜眼說道:“他們若要硬闖,你就動武好了。關系你師妹 的性命,要緊,要緊。”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不解: “他的弟子對他這般敬畏,怎敢違抗師命,硬闖進來?”

一燈轉頭對黃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論有何痛痒異狀, 千萬不可運氣抵御。”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一 燈一笑,道:“女娃兒當真聰明。”當即閉目垂眉,入定運功, 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 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 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 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后一寸五分處的后頂穴,接著強間、腦戶、 風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台一路點將下來,一枝 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

郭靖此時武功見識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 緩自如,收臂瀟洒飄逸,點這三十處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 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江南六怪固 然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篇”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 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口結舌,只道一燈 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哪里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 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 在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這次使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 顫動,猶如蜻蜓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 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郭靖 驚佩無已,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 虎步,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哪里 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真是一位君臨萬民的皇帝。陰維脈點 完,一燈大師徑不休息,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 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 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

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斗凶險,若用這手法, 既可克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朮。”凝神觀看一燈的趨退 轉折,搶攻固然神妙,尤難的卻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 比靈動,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時,身法滑溜之極, 與大師這路點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師學的一般,但 高下卻是差得遠了。”

再換兩枝線香,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蹻、陽蹻兩脈,當 點至肩頭巨骨穴時,郭靖突然心中一動:“啊,《九陰真經》中 何嘗沒有?只不過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誦經文, 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依稀與經文相合,只是經文中但述 要旨,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一燈大師此時宛 如現身說法,以神妙武朮揭示《九陰真經》中的種種秘奧。郭 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學他一陽指的指法,然于真經妙旨, 卻已大有所悟。

最后帶脈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經七脈都是上下交 流,帶脈卻是環身一周,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是以稱為帶 脈。這次一燈大師背向黃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緩緩點 她章門穴。這帶脈共有八穴,一燈出手極慢,似乎點得甚是 艱難,口中呼呼喘氣,身子搖搖晃晃,大有支撐不住之態。郭 靖吃了一驚,見一燈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 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忽被 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

忽然刷得一聲,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師父!”搶 進門來。郭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已使一招“神龍擺尾”,右 掌向后揮出,拍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隨即回過身來,只 見一人身子搖晃,踉蹌退了兩步,正是那個漁人。他鐵舟、鐵 槳被奪,無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遠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 里,從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趕到,聽得師父已在為那小姑娘 治傷,情急之下,便即闖入,意欲死命勸阻,不料被郭靖一 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農夫、書生三人也已來到門外。

那書生怒道:“完啦,還阻攔甚么?”郭靖回過頭來,只 見一燈大師已盤膝坐上蒲團,臉色慘白,僧袍盡濕,黃蓉卻 已跌倒,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 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臉時,白中泛青,全無血色,然一 層隱隱黑氣卻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覺呼吸沉穩,當下 先放心了大半。

漁、樵、耕、讀四弟子圍坐在師父身旁,不發一言,均 是神色焦慮。

郭靖凝神望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 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后來雙頰如火,再過一會,額上汗珠 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這般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 黃蓉“嚶”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 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聲道:“甚么爐子? 冰?”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 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克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里 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咳,真是 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 走亂動,那就沒事。”黃蓉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 兒也懶得動。”那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黃蓉不理, 向一燈道:“伯伯,你費這么大的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 有依據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 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有這補神健體的妙藥。那年華山 論劍,個個斗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果 然靈效無比。”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呈給一 燈。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倒在 掌中,遞給師父。

一燈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制不易,咱們討 一半吃罷。”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靈丹妙藥搬 來,也還不夠呢。”一燈拗不過他,自感內力耗竭,于是從他 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對郭靖 道:“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嗯,有一 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黃蓉平日對 人嘻皮笑臉,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無小輩規矩,這 時卻向一燈盈盈下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 一時一刻忘記。”

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挂。”回 過頭來對郭靖道:“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 就算對你師父,也就別提。”郭靖正自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 求他治傷,聽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以后你們也別再來了,我們大伙兒日內就 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燈微笑不語。黃蓉心 道:“傻哥哥,他們就是因為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因此 要搬場,怎能對你說?”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 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舍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 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 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說几句話賠 個不是。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几下搖晃,伏倒在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驚失色,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他臉上 肌肉抽動,似在極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 作聲。過了一盞茶時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 子,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親手調制的么?”黃蓉道:“不是, 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燈道:“你可曾聽 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么?”黃蓉大吃一驚,心 道:“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說服得越 多越好,只是調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 測,我怎猜想得透?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 假方?又難道你陸師兄與你有仇,在一包藥丸之中雜了几顆 毒藥?”眾人聽到“毒藥”兩字,齊聲驚呼。那書生道:“師 父,你中了毒?”一燈微笑道:“好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 的毒藥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黃蓉罵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 敢用毒藥害人?”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刻就要動手。

這下變起倉卒,郭靖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黃蓉聽 一燈問第一句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禍端,瞬息之間,已 將自歸云庄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 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 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 是瑛姑。”一燈道:“又是瑛姑?”黃蓉當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 情狀說了一遍,并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自然 因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農夫厲聲道:“哼, 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 相稽,只低聲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 不到伯伯了。”一燈只嘆道:“孽障,孽障。”臉色隨即轉為慈 和,對靖、蓉三人道:“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全不相 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卻從前的一段因果。你們去休 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罷。我雖中毒,但我師弟是療毒聖手,不 用挂懷。”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言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 手,兩人不敢再留,慢慢轉身出去。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 二人到后院一間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無陳設,只放著兩張 竹榻,一張竹几。

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黃蓉挂 念一燈身子,問道:“大師好些了么?”一個老和尚尖聲道: “小僧不知。”俯身行禮,退了出去。郭靖道:“聽這兩人說話, 我還道是女人呢。”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段皇爺 的。”郭靖“啊”了一聲,兩人滿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飯去。

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風過處,吹得竹葉 簌簌作聲,過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 得很哪。”黃蓉“嗯”了一聲。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 爹、周大哥、歐陽鋒、裘千仞這五人武功再高,卻也未必勝 過一燈大師。”黃蓉道:“你說這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天下 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獨到造詣,實在難 分高下。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門功夫又是那一位 厲害了。”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博學多能呢?”郭靖道: “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 了口氣道:“因此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甚么?”黃蓉道:“你想,一燈大師這么高 的本領,漁、樵、耕、讀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 必這么戰戰兢兢的躲在這深山之中?為甚么聽到有人來訪,就 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當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 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各負盛名,難道能不顧身分、聯 手來跟他為難么?”郭靖道:“蓉兒,就算歐陽鋒與裘千仞聯 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黃蓉奇道:“怎么?”

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意思。黃蓉笑道:“咦! 怎么難為情起來啦?”郭靖道:“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西毒之 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 功的克星。”黃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漁、樵、耕、讀四人 可不是他對手。”郭靖道:“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 都曾和他對過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內,或許能和他 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擋不住了。今日我見了一 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黃蓉大喜,搶著說道:“你 就學會了?你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哪能 就學會了?何況大師又沒說傳我,我自然不能學。不過看了 大師的手法,于《九陰真經》本來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 一些。要勝過裘鐵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時刻,想來 也還可以。”黃蓉嘆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 么?”黃蓉道:“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能好。”郭靖默然,過 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 好!”

黃蓉嚇了一跳,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 傷愈之后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黃蓉道:“你說呢?”郭 靖道:“若是不得她指點,咱們定然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 勢那就難說得很……”黃蓉道:“甚么難說的很?干脆就說我 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約 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箏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 頭。

這些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 泫然欲泣,他卻是渾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道:“那瑛姑說你 爹爹神機妙算,勝她百倍,就算你肯傳授朮數之學,終是難 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還是要你陪她一年?”黃蓉掩面不理。 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道:“你這傻瓜,甚么也不 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 “蓉兒!我本是個傻瓜,這才求你跟我說啊。”黃蓉惡言出口, 原已極為后悔,聽他這么柔聲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 的懷里哭了出來。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 慰。

黃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 好,下次我一定不罵你啦。”郭靖道:“我本來是傻瓜,你說 說有甚么相干?”黃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我 跟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來想精研朮數武功,到桃 花島找我爹爹報仇,后來見朮數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 報仇無望,于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我爹爹來救。這樣反客 為主,她就能布設毒計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 約是不能守的了。”黃蓉道:“怎么不守?當然要守。”郭靖奇 道:“咦?”黃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花玉露 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余。此女不 除,將來終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 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甚么陰謀毒計,我總能 一一識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虎一般。”黃蓉 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郭靖道: “不知大師身子怎地?”黃蓉搖了搖頭。郭靖又道:“你吃點飯, 下歇一陣。”黃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

果然聽得几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 “那小丫頭鬼計多端,先宰了她。”聽聲音正是那農夫。靖、蓉 二人吃了一驚,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魯莽,先問問清 楚。”那農夫道:“還問甚么?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 的。咱們宰一個留一個。要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說話之 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外,他們堵住了出路,說 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 聽轟隆隆一聲響亮,半堵土牆登時推倒。他俯身負起黃蓉,從 半截斷牆上躍了出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 他左腿。黃蓉左手輕揮,往農夫掌背“陽池穴”上拂去,這 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然傷后無力,但這一拂輕靈飄 逸,認穴奇准,卻也是非同小可。那農夫精熟點穴功夫,眼 見她手指如電而至,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終于未 被拂中,但就這么慢得一慢,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后牆。

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后面長滿了一人來 高的荊棘,密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 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前。郭靖朗聲道: “尊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

那漁人瞪目而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 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驚道:“怎地舍命相救?”那 漁人與農夫同時“呸”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 我師舍命相救,難道你們當真不知?”靖蓉齊道:“實是不知, 乞道其詳。”

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樵 子點了點頭。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一 陽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自 從全真教主重陽真人仙游,當今唯我師身兼一陽指與先天功 兩大神功。但用這功夫為人療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五年 之內武功全失。”黃蓉“啊”了一聲,心中既感且愧。

那書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只 要稍有差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我 師如此待你,你怎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

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 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實不知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那漁人問道: “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黃蓉怒道: “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桃花島主是何等樣人, 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那漁人作了一揖,說道:“倘若 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語冒犯,還望恕罪。”黃蓉道: “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徒,總 也有點兒苦頭吃。”那漁人一哂,道:“令尊號稱東邪,行事 ……行事……嘿嘿……我們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 做得出。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

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干了甚 么啦?”那書生道:“好,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回房 再說。”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漁、樵、耕、讀四人所 坐地位,若有意若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 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點破。

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么?”黃蓉道: “知道啊,難道此事與《九陰真經》又有甚么干系了?唉,這 書當真害人不淺。”不禁想起母親因默寫經文不成而死。那書 生道:“華山首次論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 一,真經終于歸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悅誠服,原無話說。那 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我師的一陽指甚是佩服, 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切磋功夫。”

黃蓉接口道:“他師弟?是老頑童周伯通?”那書生道: “是啊,姑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黃蓉道:“你不用贊我。” 那書生道:“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 頑童。那時我師還未出家。”黃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 帝。”

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里住了十來天, 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我師將一陽指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 了重陽真人知道。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先天 功功夫傳給了我師。他們談論之際,我們雖然在旁,只因見 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

黃蓉道:“那么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書生道: “周師叔好動不好靜,數日在大理皇宮里東闖西走,到處玩耍, 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 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

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我師言道:‘近來 我舊疾又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傳人,再加上 皇爺的一陽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 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白,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主 旨是要將先天功傳給我師,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個克制 西毒歐陽鋒之人。只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 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未免對我師不敬,是 以先求我師傳他一陽指,再以先天功作為交換。我師明白了 他這番用意之后,心下好生相敬,當即勤加修練先天功。重 陽真人學到一陽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習,聽說也沒傳給 徒弟。后來我大理國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 發為僧。”黃蓉心想:“段皇爺皇帝不做,甘愿為僧,那么這 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說,可不便相詢。”斜眼見 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郭靖“噢”的答應一聲,忙 閉住了口。

那書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接口 道“不知怎的,我師練成先天功的訊息,終于泄漏了出去。有 一日,我這位師兄,”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續道:“我師兄奉 師命出外采藥,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傷。” 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跟我無 理糾纏,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許旁人擅自闖入采藥。大 雪山周圍千里,哪能是他家的?這人自是有意向我尋舋無疑。 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讓,哪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 他磕三百個響頭,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和他 動起手來。這少年功夫了得,兩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個平 手。哪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言不發,出掌就 將我打成重傷。那少年命人背負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 天龍寺外。”

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給人殺了。” 那農夫怒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黃蓉道:“咦, 別人把你仇家殺了,你還生氣呢。”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 自己親手來報。”黃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那農夫 道:“是誰殺的?”黃蓉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那歐 陽公子,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 用意么?”黃蓉道:“那有甚么難猜?憑西毒的功夫,一掌就 能將你師兄打死了,可是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 前,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依你們說,這一來 元氣耗損,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那么下次華山論劍,大 師當然趕不上他啦。”

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對了一半。那歐 陽鋒的陰毒,人所難料。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后,玄功未 復,竟然暗來襲擊,意圖害死我師……”郭靖插嘴問道:“一 燈大師如此慈和,卻難道也與歐陽鋒結了仇怨么?”那書生道: “小哥,你這話可問得不對了。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跟陰 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第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 就為了與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 方百計的要想害死我師。”郭靖連連點頭,又問:“大師受了 他害么?”

那書生道:“我師一見我師兄身上的傷勢,便即洞燭歐陽 鋒的奸謀,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找到。我們知他一不做, 二不休,決不肯就此罷手,于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 這個隱秘的所在。我師功力復元之后,依我們師兄弟說,要 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言不可怨怨相報,不許 我們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穩了這些年,哪知又有你倆尋上山 來。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 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 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豈知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 師終于還是遭了你們毒手。”說到這里,劍眉忽豎,虎虎有威, 慢慢站起身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鞘,一道寒光,耀人 眼目。

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黃蓉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實不知大師這一舉手 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更是受旁 人陷害。大師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 恩將仇報。”

那漁人厲聲道:“那你們為甚么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 劇毒之際,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那漁人道: “還說沒有?我師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先 有勾結,天下那有這等巧事?”黃蓉道:“甚么玉環?”那漁人 怒道:“還在裝痴喬呆!”雙手鐵槳一分,左槳橫掃,右槳直 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與黃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眼見雙槳打到,躍 起身來右手勾抓揮出,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跟著伸 過去抓住槳片,上下一抖。這一抖中蘊力蓄勁,甚是凌厲,那 漁人只覺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脫了槳柄。郭靖回過鐵槳, 當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相交,火花四濺,隨即又將鐵槳遞 回漁人手中。漁人一愕,順手接過,右膀運力,與樵子的斧 頭同時擊下。郭靖雙掌后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向二人 胸前。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急叫:“快退。”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尋常,這兩招均 未用老,疾忙收勢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 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無可奈何,只得 撤手,先救性命要緊。郭靖接過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 “請接住了。”

那書生贊道:“好俊功夫!”長劍挺出,斜刺他的右脅。郭 靖眼看來勢,心中微驚,已知一燈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雖然 人最文雅,武功卻勝于儕輩,當下不敢怠慢,雙掌飛舞,將 黃蓉與自己籠罩在掌力之下。這一守當真是穩若淵停岳峙,直 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虹,到后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 耕、讀四人被逼得漸漸向牆壁靠去,別說進攻,連招架也自 不易。這時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敵人硬攻則硬擋,輕擊 則輕架,見力消力,始終穩持個不勝不負的均勢。

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振動,只聽得嗡然作聲,久久不 絕,接著上六劍,下六劍,前六劍,后六劍,左六劍,右六 劍,連刺六六三十六劍,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劍,稱為天 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 般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動,盡 管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以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劍 都是貼衣而過,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 下,看准劍刺來勢,猛往劍身上彈去。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 藥師原可算得并世無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云 庄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這門功夫。郭靖在臨安牛家村 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中若干訣竅,彈指的手法 雖遠不及黃藥師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身 抖動,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些脫手,心中一驚,向后躍 開,叫道:“住手!”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無 處可退,漁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那 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 總是不信。”那書生收劍還鞘,向郭靖一揖,說道:“小哥掌 下容讓,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還禮,心中卻是不解:“我們本就不存歹意, 為何你們起初定是不信,動了手卻反而信了?”黃蓉見他臉色, 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邊細聲道:“你若懷有惡意,早已將他 們四人傷了。一燈大師此時又怎是你的對手?”郭靖心想不錯, 連連點頭。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寺中。黃蓉道:“但不知大師的對 頭是誰?送來的玉環又是甚么東西?”那書生道:“非是在下 不肯見告,實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 連。”黃蓉正欲再問,那農夫突然跳起身來,叫道:“啊也,這 事好險!”漁人道:“甚么?”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 耗損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 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么?”

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若是連這一點也算不到, 怎能做大理國的相爺?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 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那書生 微微一笑。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半是欽佩,半是怨責。

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沙彌走了進來,合十說 道:“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各人當即站起。

郭靖道:“大師既有對頭到來,我們怎能就此一走了事? 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齊去打發了那對頭再 說。”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那書生道:“待我 去問過師父。”四人一齊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靖、蓉見 到四人臉上情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果然那書生道: “我師多謝兩位,但他老人家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 手不得。”

黃蓉道:“靖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二人走到一 燈大師禪房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門,全無回 音。這門雖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 “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了。山高水長,咱們后會有期。”郭靖 感激一燈大師,胸口熱血上涌,不能自已,說道:“蓉兒,大 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有人*□□,先打 他一個落花流水再說。”黃蓉道:“此計大妙。若是大師的對 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 郭靖的話是沖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 師聽見。

兩人甫行轉過身子,那木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 僧尖聲道:“大師有請。”郭靖又驚又喜,與黃蓉并肩而入,見 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兩人伏地拜倒,抬 起頭來,但見一燈臉色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已大 不相同。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不知說甚么話好。

一燈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罷,我有話說。”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那天 竺僧人點了點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一燈大 師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 環。

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 送來有何用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 番美意,老僧心領了。中間這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雙方 有人由此受了損傷,大非老僧本意。你們可知道我原來是甚 么人?”黃蓉道:“伯伯原來是云南大理國的皇爺。天南一帝, 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一燈微微一笑,說道:“皇爺是 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這個小姑 娘,也是假的。”黃蓉不懂他的禪機,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 目,怔怔的望著他。

一燈緩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 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還早了二十三年。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 年皇帝,出家為僧,把皇位傳給侄兒聖德帝。后來聖德帝、興 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 是避位出家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 出家。”

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郭 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 已令人十分詫異,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 真比皇帝還要好么?”

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緣乘會,以邊地小吏而竊居大 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 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 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 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 孽之務眾,于是往往避位為僧了。”說到這里,抬頭向外,嘴 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

六人靜靜的聽著,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 玉環套在指上,轉了几圈,說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 而覺迷為僧。這件因由說起來,還是與華山論劍、爭奪真經 一事有關。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陽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 理見訪,傳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 磋武功,言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十多天中悶得 發慌,在我宮中東游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

黃蓉心道:“這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