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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海老公問了今日做了什麼事,韋小寶說了到鰲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 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鰲拜家裡拿兩部《四十二 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鰲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 小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 不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裡啦,很好,很 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 ,仰塌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 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裡,生怕驚醒海 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找開了一扇 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裡?」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麼不在屋裡小 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裡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 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 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麼?好幾天沒教我功無了,這一抓是什麼 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鱉』,手到擒來。鱉便是甲魚,捉 你這只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抓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 珠骨溜溜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 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麼?」

海老公不答,只嘆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 。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 ,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 怪。」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 ,驚懼之情慚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 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為什麼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 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胡裡胡塗,小寶到底幾歲, 向來說不大準。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 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 ...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麼?一點 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 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嘆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 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 作為。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麼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 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 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老是睡覺, 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麼?」韋小寶嚇得不敢作 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 些什麼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 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裡只有個老娘,其余的人,這些年 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就 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麼的?」

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麼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 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麼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 ?」剎那之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 問這個幹什麼?」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 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 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 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知道我沒淨身,要是 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 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 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 一急,揚州話沖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 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 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學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麼一成半成,嘿 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 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裡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 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我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 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 樣?」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 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 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上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 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 麼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 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裡加 上些料。只加這麼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 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 我...我以為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 .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裡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 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我才放 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兇,以後越痛 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 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 」說到這裡,嘆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 ,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 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 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 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 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 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 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麼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 裡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 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裡,反正你也瞧不見 。」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 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麼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厲 害?」

韋小寶嘆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嗽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裡 。」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解不了 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了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 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滾向床角 ,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 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 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 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 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 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 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 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 ,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 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 的是什麼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 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麼 也沒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 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 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息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為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 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 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歷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 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來。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 重傷之余,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 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余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 ,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幸:「剛才老烏龜將我打 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遠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 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 有這樣好遠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 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 裡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 去,啊喲...」一摸懷中那紙盒,早已壓得一塌胡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 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一堆牛糞 ,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 沒有?老子吃過了。」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 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了慈寧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 麼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 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 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裡等了許久。」韋 小寶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 」蕊初道:「花園裡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麼一問,只覺 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裡 ?」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抬頭,但見一只碩大無朋的大 鷹從牆頭盡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 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 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 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 跟著右手急搖,示竟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玉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 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 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 居然能追到這裡。」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 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 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嚥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 」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動上 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死你。輕輕的回答我的話。你是誰?」 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 她臉蛋,道:「你是個不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 更半夜的,在這裡幹什麼?」蕊初道:「我...我在這裡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 道:「還有誰在這時?」側過了頭傾聽。

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 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 ,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 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 ..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這老太監捉住 自己,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叉死你。」 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為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裡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 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 」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 「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嚥喉,和她並肩 而行。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 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為甚麼不去 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 ?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 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 「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 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啦。「這聲音也是陰 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麼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 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 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 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殺個把小桂子,弄瞎幾只海老烏龜的狗眼珠 ,也算不了什麼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 拍腿一走,什麼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 反而變得有罪了。又想:「太后倘若問我為什麼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嗯 ,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 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 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麼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海老烏龜。 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裡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為之壯,便 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 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 著。只聽太后道:「你要請安,怎麼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麼體統? 」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后,白天從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 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 ,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裡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 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 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 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 :「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 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 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啟稟。」太后哼 了一聲,道:「你可越來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韋 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 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 我瞧在眼裡,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麼鬼。」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 大聲幫太后斥罵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 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 一頓臭罵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麼,奴才去了! 」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 !太后怎麼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麼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 後道:「五台山?你...你說什麼?」語音有些發顫。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 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 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 萬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麼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 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 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 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台山?你為什麼說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 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裡大聲嚷嚷 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猶豫片刻,道 :「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 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 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 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說,五台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 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 .那個人...在五台山幹什麼?是在廟裡麼?」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 聽得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 :「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 ...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 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 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 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麼機密大事了,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 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她聽他的,這可有點兒 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裡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 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伙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自 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為「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 裡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 「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 語,翌以為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 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 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麼?」海老公道:「太 後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 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 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 騙太后。」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 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拋到了腦後 ,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麼國 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麼這人...這人難道不 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徹大悟.萬裡江山,兒女親情, 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掛懷。」

太后怒道:「他為什麼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 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不及上那狐 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 ,聲音尖銳,漸漸響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 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麼也不可匯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 後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為什麼你又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 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麼放心 不放心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 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還有 個爸爸?」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 之外,其余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 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服侍主子 。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 又是什麼事?」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 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貍精叫做董鄂妃,那定 是宮裡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只騷狐貍,不愛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 怎麼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 』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後』哪。這狐 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為皇後,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謚法,叫什麼『 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 又叫胡光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麼《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 怕醜。」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為『端敬皇 後』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 明白了什麼,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個個都讀《端敬後語 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 、《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 有幾冊之外,哪裡還見得到這鬼話篇的《語錄》?」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 《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後當年說 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麼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 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后道:「什麼兩件 事、一件事?」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王是怎麼死的?」太后道:「你 ...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公所後的皇子 ,和硯榮親王。」太后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 有什麼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召御醫來診視 ,說道榮王足陽陰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臟腑破裂,死得甚奇。 」太后哼了一聲,道:「什麼御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海老公不置 可否,又道:「端敬皇後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 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橋兩處經脈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 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 試給他看,那還是端敬皇後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 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橋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 端敬皇後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 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有你這樣 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后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兇手不同。不過 道理一樣的。」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 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後的是誰?」太后冷笑道: 「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手?」海老公道:「那還 是有的。端敬皇後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 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 你這樣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氣。」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 用,護衛不了端敬皇後。」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經,保佑你的揣敬皇後從十八層地獄中早 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 海老公道:「拜佛念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 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后哼了一聲。海老公道: 「啟稟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哪知無意之 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那又是什麼事了 ?」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 媚子,你提她幹什麼?」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后跟太后你兩位聖 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 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 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 台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韋小寶聽到這裡,方始恍然,原來太 後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知道他已經 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 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 為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只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 寶,天下可有七個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 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后跟前海老公鬥口,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 ,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時偷聽,就算海老公不殺自己,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 。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 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只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過了一會,海老公道: 「當時貞妃自鐐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不得了。但也不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的給 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后道:「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 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 。」太后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道:「這個『逼』字,倒可 以省去。」太后道:「你說什麼?」海老公道:「貞妃是給我殺死的,不是逼得 自殺。奴才曾詳細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 連頭蓋骨也都成為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綿掌』,請問太后是 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 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 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 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麼特異,到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 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麼似的,只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 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憑你聖斷,這門『化骨綿掌』 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骨骼便斷,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 陰禁禁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作處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 了孝康皇後。」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後真多,又有一個什麼孝康皇後。 他的皇後,只怕比咱們麗春院的小娘們還多。」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又 提孝康皇後幹什麼?」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後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 ,只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只聽海老公道:「殮葬孝康皇後的,就是殮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 後道:「那個該死的仵作,又胡說八道什麼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 老公道:「皇太后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殺了他?」 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涼寺,將這番情景由稟 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后顫聲道: 「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 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麼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後、孝康 皇後、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 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 處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 ,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麼相幹。」海 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 ,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 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 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 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 ,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 龜說到我了。」

只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 天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麼樣 ,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后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 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麼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 師你,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裡的武學高手,也只有這一位大行 家了。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麼害死兩位皇後,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兇手 ,也不難追查得到。」太后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 。」

海老公道:「太后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 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遊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 化骨綿掌』。」太后問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 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練武,我半年多來, 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海老公嘆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 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為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 千真萬確,決計不容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 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后。太如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 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 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 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 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 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 以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主了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麼事,非辦到不可 。只可惜他雖貴為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 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 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後,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麼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 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 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 沒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 事啦!」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后,這就去了。」 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石頭,暗想:「老烏 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 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后卻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裡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 稟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 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后嘿嘿 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 !多謝太后的恩典。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 他咳嗽兩聲,說道:「持上拿辦鰲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為人所害, 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 候,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幾步,喝道:「海大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 ,太后有甚麼吩咐?」太后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 謬不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 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 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砰砰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 望,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 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御。韋小寶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怎麼太后跟老烏龜打 了起來?原來太后也會武功。」

太后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地厲害。海老公雙足不 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后始終奈他不得。突然間太 後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 後後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 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太后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 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 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知道了 。」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 什麼『大擒拿手』,什麼『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后以為 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八卦遊龍 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間 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后會使『化骨綿掌』,難道... 難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為她所 也是為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 後,太后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麼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盡快 離開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 想逃,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只聽得太后說道:「事已如 此,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麼?」海老公道:「太后盡管去召喚侍衛一到來。來的 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眾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 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 住調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太后道:「你倒好心 !」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 ,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 外蛇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便即甘冒奇險,暗練一項 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後來韋小寶和康 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後諸人的兇 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 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 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可 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 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 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 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虧。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武當派武功是假裝 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於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 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 真相,太后卻自始自終給蒙在鼓裡。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 」為死敵,太后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 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 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適才說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 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後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 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練成。太后博爾濟特氏是科 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為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 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 兇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 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什麼也不會學會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 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麼一個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 提到去稟報皇帝,太后心中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敵。這一來,太后不但 招認殺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的內傷。海老公苦心孤指 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由得心下大慰。太后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 濟事,緩緩的道:「海大富,你愛瞎造謠言,盡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 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 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后,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 主子的皇後,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 。」太后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兇手,不管他是什麼人,立時就殺了 。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對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啟奏皇上。」說著向外 緩緩走去。

太后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 又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 ,什麼啟奏皇上雲雲,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讓她心意煩燥,難以屏息凝 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 他傾聽太后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 要穴。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 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 抵御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 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 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遊鬥, 那裡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氣 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復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 死。當下右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 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兩只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兇險 。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后的內力 一點一滴的磨去。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后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 即縮頭回去,驀地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 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 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之點鋼蛾眉刺, 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 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 快,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 助。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 一掌之力萬難以支持,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只盼將蛾眉刺倏 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麼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只聽 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 使輕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后的左 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即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過得片刻 ,只見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 後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每走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 門邊,伸手摸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后「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后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 後,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 間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御,才會給他害死。」韋小寶正要開門飛 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后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 雙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御?這是他自己說的, 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為人了 。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面佔了九成十成 ,這樣原賭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后,那時無論如何 不幹的,但耳聽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戳之勢,一塊肥肉放在 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沖過去,喝道:「老 烏龜,休得傷太后!」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 出,砰的一聲 , 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 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來,腳 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為詫 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后,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 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 老公這一腳正 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海 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 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 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后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 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后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 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 大盛,將太后震出數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余,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 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 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面出擊,一面身子向前直沖。

太后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到在地,只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 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 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后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 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 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 ,見到我躺在這裡,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 起身入,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只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 來,說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 後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麼?」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 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 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 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處, 還是去扶太后,耳聽得人聲喧嘩,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 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將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 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又足酸軟 ,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后道:「你便躺在這裡,待會有人來,不可 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沓,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 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裡!」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 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啟奏太后:園中出了此事情,太后萬福金安。」 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后的平安。太后問道:「出了什麼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眾侍衛和太監都吁了口大氣,只要太后安好,慈寧宮中雖 然出出,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為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麼大 事。請太后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后道:「是了。」

只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抬出去。有一人低 聲道:「這裡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只不過昏了過去。」侍 衛首領低聲道:「一並帶出去,待她醒傳後查問原因。」太后道:「有個小宮女 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泄漏了風聲。

外面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入地地下,向太后嗑 了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生身畔的眾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喚, 不敢擅自進內。太后聽得一眾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 用侍候。」眾宮女答應了,便即荼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極為隱秘,縱使是貼 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 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太后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復 ,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后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沉重 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麼功 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大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 。這人壞得很,每天都在想殺我。」

太后嗯了一聲,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我老頭 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后,辱罵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 ,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 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裡,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 幹幹淨淨,再也想不起來了。」太后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 上,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麼法子 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這裡。」

太后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 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別見怪,奴才口出 粗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人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沒一句 真話。」太后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大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 老老實實的回答。」韋小寶道:「奴才遠遠的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 朵屢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只見他在和太后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 得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 著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后說了些什麼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 說奴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余的話,太后千千萬萬不可 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大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 ,假的沒聽見也好。只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麼結果 。」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后 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 過去也沒待你什麼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 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 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后救 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韋小寶道 :「是!」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后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后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 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 ?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 中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只微一猶豫間,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 了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后道:「你怕什麼 ?」韋小寶道:「我...我沒怕,只不過...只不過...」太后道:「只 不過什麼?」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麼驚什麼的?」他聽 人說過「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說些什麼, 問道:「你為什麼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泄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 什麼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 也無,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 重有賞。」

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 沒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 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后見他衣襟上鮮血淋漓,顯 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之際,行動仍是頗為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好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 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 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 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的臉色,猛地裡打了個 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裡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 到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 子失而復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