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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夸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 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 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 的傷勢,也無確切答復。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 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 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 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什麼?是 化緣麼?」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 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什麼。」高彥超拆 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 到這四個字,便跳了起來,急道:「什麼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 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 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麼?」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 韋小寶已直沖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發花白的道姑坐在板 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 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 知。」韋小寶道:「到哪裡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 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 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 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 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哪裡?」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 三裡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 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余 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侯, 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裡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 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 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外號叫作 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艷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蓋碗,一陣清香 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 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裡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 那道姑又捧著一只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鬆子糖、小 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 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 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 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幾上一只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 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 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 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 「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 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 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 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 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 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 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 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 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 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 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 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 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 「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拼命。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盡管交在我 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 自己後頸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 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嚥道:「韋大人雲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 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拜倒,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 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 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

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 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 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 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 底為什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塗透頂,那 是為了阿珂……」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 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象,不過……不過阿珂師姊 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 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 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 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裡,種種情由,也 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 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嘆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 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 途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 先生說過,什麼妲己,什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 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 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 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 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 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 過,唉,我可越來越胡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什 麼帶發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 長。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 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 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 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胡裡胡塗,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 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 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 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為「大才子」, 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 你要稱我為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 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 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想:「這位天下第 一美人,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 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 訴說。」

韋小寶道:「是。」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 麻的,字數也真不少,旁邊卻掛著一只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 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 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做『圓圓曲』。今 日有緣,為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污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 我這狗屁才子,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弦索,丁丁冬冬的彈了幾 下,說道:「此調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 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道: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皆縞素,沖冠一怒為 紅顏。」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人聯兵, 打敗李自成,攻進北京,官兵都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為了 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 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小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 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 相見。」

說道:「這裡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好, 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 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麼高興得起來?曲裡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 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裡箜簍伎,等取將軍油 壁車。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遊,宮娥擁入君 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盪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 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裡 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 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 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 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 麼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 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 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 繼續唱道: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 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 坐客。」

唱到這裡,輕輕一嘆,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隱瞞……」韋 小寶道:「什麼叫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 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 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採烈,說道:「我 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 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 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為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 韋小寶道:「那有什麼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 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 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 雄本色。」韋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 家指著罵我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 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 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什麼名 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 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裡的女子,是壞得…… 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 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 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 緩緩道:「崇禎的皇後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後跟 田貴妃鬥得很厲害。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裡買了出來,送入宮裡, 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 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什麼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 我在宮裡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後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 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 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 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 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 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 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 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 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 「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 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 …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 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 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 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採,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 唱得呱呱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 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 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 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 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 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 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 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 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 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 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 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 舊日院子裡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裡 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 新鮮熱鬧,也沒什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 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 肢細。錯恣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 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嚥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 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 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 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 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象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 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 茶館裡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 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 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裡愁,珠歌翠舞古樑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 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 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  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嘆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嚥道:「獻醜了。」站起身來, 將琵琶掛上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 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 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 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 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 帶發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 ……哪知道……阿珂……阿珂……」說道這裡,嗚嚥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 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一聽她提到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 怎麼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麼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 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什麼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麼。」原來他突然想到, 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 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裡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 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 寶問道:「疑心什麼?」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 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 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 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裡提督和 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 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

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麼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 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 怕也沒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 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麼不跟她說姓……姓……」韋 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麼光採。」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 憐見,她並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裡傳出訊息, 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陳圓圓道: 「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 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 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 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 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 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 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 『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 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 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裡,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 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 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 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 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 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 傳人。」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 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麼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 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裡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 下可什麼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 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麼?」陳圓圓嘆道:「倘使是這樣,那 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 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 翻來覆去也只有「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 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難道要責打她麼?她兩歲時給人 盜了去,怎會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陳圓圓道:「王爺說:『你既不認我,你自然不是我的女兒。別說你 不是我女兒,就真是我親生之女,這等作亂犯上,無法無天,一樣不能留 在世上。'說著摸了摸鼻子。」韋小寶微笑道:「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 陳圓圓顫聲道:「你不知道,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 殺人,從來沒例外。」韋小寶叫聲「啊喲」,說道:「那可如何是好?他… …他殺了阿珂沒有?」陳圓圓道:「這會兒還沒有。王爺他……他要查知背 後指使的人是誰,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

韋小寶笑道:「王爺就是疑心病重,實在有點傻裡傻氣。我一見到你, 就知道你是阿珂的媽媽,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想來阿珂行刺他,他 氣得很了。」說到這裡,臉色轉為鄭重,道:「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 才是。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陳圓圓道:「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就為了商量這事。我想大人 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王爺定要賣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只 有請大人出面,說是公主向他要人,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說道:「笨蛋,笨蛋, 上了他的大當。」說道:」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經使過。那 知道這大……大王爺棋高一著,小笨蛋縛手縛腳。我已向王爺要過人,王 爺已經給了我,可是這人不是阿珂。」

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如 何以為訊息傳錯、刺客並非阿珂、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將 她帶了出來等情由,一一說了,又道:「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在王府之 前當著數百人大聲嚷嚷,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我又怎能第二次向 他要人?不用說,這廝定會大打官腔,說道:『韋大人哪,你這可是跟小 將開玩笑了。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小將沖著大人的面子,拚著頭上這頂 帽兒不要,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早已讓大人帶去了。王府前成千成百人 都是見証。王爺吩咐,盼望大人將這名宮女嚴加處分,查明指使之人。大 人又來要人,這……這個玩笑可開得大了。』」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倒 是唯肖唯妙。

陳圓圓眉頭緊鎖,說道:「大人說得不錯,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原 來……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韋小寶頓足罵道:「他奶奶個雄……」向陳圓圓瞧了一眼,道:「他 們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這大……大混蛋拼命不可。」

陳圓圓襝衽下拜,說道:「大人如此愛護小女,小女子先謝過了。只 不過……」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我這就去帶領兵馬,沖進平西王府,殺他 個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漢奸的姓,老子不姓韋,姓吳!他媽的, 老子是吳小寶!」

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胡說八道,微感害怕,柔聲道:「大人對阿珂 的一番心意……」韋小寶道:」什麼大人小人,你如果當我自己人,就叫 我小寶好了。我本該叫你一生伯母,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是在叫人 著惱。」

陳圓圓走近身去,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說道:「小寶,你如不嫌棄, 就叫我阿姨。」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叫你阿姨,我在揚州麗春院裡……」說到這 裡,急忙住口。

陳圓圓卻也已明白,他在麗春院裡,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她通達世 情,善解人意,說道:」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可真歡喜死了。小寶, 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昆明城裡,他兵馬眾多,就算你打贏了,他把阿 珂先一刀殺了,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

她說的是吳儂軟語,先已動聽,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作了自己人,只 聽得他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問道:「好阿姨,那你有什麼救阿珂的 法子?」

陳圓圓凝思片刻,道:」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作爹爹,他再忍心, 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 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 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麼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 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 「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 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 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 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 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 僧懷裡。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發,安慰道:「咱們說什麼也要救她 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裡,低聲 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我是 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嚥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 森然道:「盡力而為。」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 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兒,沒為你著想。我…… 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 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 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 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 精光大盛。

驀地裡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 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 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 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 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 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 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幹,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 「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 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 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 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麼如此胡塗?還 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什麼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 把你蒙在鼓裡,你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為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 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 某身經百戰,活了七十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

驀地裡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吳三桂一聲 怒喝,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勁風 揮出,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 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右手一掌斬落,正中吳三桂 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眾衛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衛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誰敢稍 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 韋小寶來到三聖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 圍住了三聖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 蜷縮在檐下,眾衛士竟未發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 「不錯。」九難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 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嘆了口氣, 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 誰更加奸惡些。」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頓,青磚登時碎裂數塊,喝道:「你這 賤尼是什麼人,膽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到來,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 喝道:「你膽敢沖撞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師父 他老人家的話,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三柄長矛飛進,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頭, 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 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士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 頭已抵在吳三桂後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後十步。」眾衛士齊聲答應, 退開數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 來第一大反賊,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韋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 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 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 小滑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 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轉戰天下的大梟雄, 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但當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 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九難冷笑 道:「你女兒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 大漢奸。」說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下沉,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裡半寸,他 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 跟她說我是誰,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 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 在你手裡,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裡勝過百倍。」說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 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 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裡, 沒死在清兵手裡,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 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 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 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見仇人授首,死也死 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願,便 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 對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願,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年山海關一 片石大戰,你得辮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 此殺你,撿這現成的便宜,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頭來,對九難道: 「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 幾聲,突然一躍而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 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已壓住了禪杖,內力發出,吳三桂只覺手 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嚥喉。吳三桂雖然武勇,但在 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 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長矛,交在吳三桂手裡,說道:「你 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吳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 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 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宮裡,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讚嘆我的美貌。第二天 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為我調脂抹粉, 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後。他說 從今以後,皇宮裡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輕,笑 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裡,他跟從 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麼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 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 臉頰凹了進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 就是皇帝麼?他做了皇帝,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活?』

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 忽然向我大發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色, 成為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命周皇後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 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裡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什麼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 整天在發愁,心裡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 『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 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 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為……因為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裡。有一天,周國丈大宴賓客, 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 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 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 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

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 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 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 李吳二人搏鬥,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 以防護滿洲兵打進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 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給了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 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 北京城裡奸淫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 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 鼾聲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上的毛真 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 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關來。唉,這就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了。李自成 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 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裡路之間,躺滿了 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 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 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 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什 麼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麼都沒有,又有什麼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 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 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 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 過他心裡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 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裡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 歷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裡, 崇禎、永歷,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麼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 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 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 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什麼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盡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抬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 桂竄高伏低,鬥得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 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 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什麼似 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為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 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 為了我,什麼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什麼一品夫人、 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裡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 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為了福晉的事,心 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 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 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不 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污 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 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裡搬了出來,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要 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 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 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願留頭,穿清朝的服色。他說 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 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 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 我跟王爺說,我想念他得很,要陪伴他。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 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裡忽然不見了。我雖然舍不得,但 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 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麼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 道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 一驚,看相鬥的兩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鬥,這一滴血, 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吶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不 敢進來助戰。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裡矛頭一偏,挺矛向陳 圓圓當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當 的一聲,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 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大感奇怪:「大漢奸為什麼不刺和尚,卻刺老 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鬥不過李自成, 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 忽地矛頭一偏,噗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 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 李自成道:「是,是。」雙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麼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 甫轉,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 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 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 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當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陝西 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眼便 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為官軍,待得一出棧道,立即又反。 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伎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 裡。」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 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 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牆上,怒叫:「圓圓,你幹 什麼?」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當年他……他曾真心對 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陳圓圓 道:「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李自成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 你心中還是向著他。」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近。一名武將大聲 喝道:「快放了王爺,饒你們不死。」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又聽他 叫道:「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裡,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 地。」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徐天川、高彥 超、玄貞道人等天地會人眾,趙齊賢、張康年等御前侍衛,驍騎營的參領、 佐領,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幹 幹淨淨,要殺吳三桂,也不忙在一時。」當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後心, 說道:「王爺,大伙兒死在一起,也沒什麼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什麼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讓大伙兒離去,我師父就饒你一命。」李自成道: 「這奸賊是反覆小人,說話算不得數。」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也覺今 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令放了眾人。我就放你。」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 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 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 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 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 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親口答允, 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比九難為多, 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 這樣的大官了,便道:「好,我答應了你就是。」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 「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 當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 何不兩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 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麼過不去了?」韋小寶道:「那麼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 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別十,後一道至尊, 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為輸, 好過大伙兒一齊人頭落地。」

吳三桂道:「就是這麼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 們出昆明城,再請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咱們話說在 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 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熊、韋小寶,還有建寧公主,大家唏哩 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 身處危地,早一刻脫身好一刻,他當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 是這麼辦。」提高聲音,叫道:「夏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 裡。」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過來。」韋小寶讚 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他重傷未癒,坐在一頂暖轎之中,八名親隨 抬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又下令:「把眾位朋友都鬆了 綁。」對韋小寶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後,讓我送你們出城。 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 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 降清就降清,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 友罷?」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清廷 小狗官的朋友。」

九難讚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 起走。」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

九難轉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 聲道:「世子護送公主,進京朝見聖上。恭送公主殿下啟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後。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 道:「貨色真假,查個明白。」掀起轎帘,向內一望,只見吳應熊臉上全 無血色,斜倚在內,笑道:「世子,你好。」吳應熊叫道:「爹,你…… 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道:「我很好,沒事。」

到得三聖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 其數。韋小寶讚道:「王爺,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 挺夠了。」吳三桂沉著臉道:「韋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 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伙、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韋小寶笑 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我這天 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樑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裡為官只為財,我倘 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皇上就有什麼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 賞,歲歲發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意,我回京之後,只把你讚得忠心耿 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世子周全。逢年過節,你就送點什麼 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 要跟我為難,老夫身在雲南,手握重兵,也不來怕你。」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手提一支長矛,勇不可當,殺得天下反 賊屁滾尿流。小將今日要告辭了,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 了罷。」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 寶,你說話恁地無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 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官,宮裡嬪妃太監,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 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逃生是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旨在令 吳三桂腦子沒空,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後,就不 會再跟人為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 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頭對夏國相道: 「夏總兵,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再給韋爵 爺預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咱們分送。」夏國相應了,轉頭吩咐 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並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貼在後, 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 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戕 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腳亂,事 非萬全。哼,日後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下也不想反 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眾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異動。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阿珂固然隨在身側,其余天地會和沐王府 人眾,以及侍衛官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遠送出城,客氣 得緊。此番蒙王爺厚待,下次王爺來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吳三桂哈 哈大笑,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兩人拱手作別。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密 密囑咐了一陣,這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家伙說話 不算數,咱們得快走,離開昆明越遠越好。」當即拔隊起行。行出十余裡, 見後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於大漢奸手下,實是 感激不盡。你這就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 不報?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 「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難 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 啦,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泄,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 寶猝不及防,這一拳正中鼻樑,登時鮮血長流。韋小寶「啊喲」一聲,叫 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 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指著九難道:「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們…… 你們都是壞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

九難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 來,原來是不安好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 認。」阿珂頓足道:「我不認,我不認。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韋小 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 過身來,沿著小路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裡去?」阿珂 停步轉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裡。」韋小寶不敢再追,眼 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鬱鬱,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師父不殺你了,你這就快快去罷。」李自 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 發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 去。

韋小寶搖了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 認了。」一回頭,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站在身後。他二人怕李自 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來仍是這 般英雄氣概。」韋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 帶著麼?」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物,不敢有失。」韋小寶道:「很好, 兩位務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喧。沐劍聲等心 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們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給救的,從今而 後,沐王府怎麼還能跟天地會爭什麼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 倒吳三桂什麼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請你稟告陳總舵主, 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世, 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裡話來?大家死裡逃生,這條性命,人人 都是揀回來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劉一舟這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 刀萬剮。」韋小寶問道:「是他告的密?」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 這家伙……這家伙……」說到這裡,只氣得白須飛揚。韋小寶道:「他留 在吳三桂那裡了嗎?」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 消息,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 我們住得十分隱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說到這裡, 長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哥為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 香主,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效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 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裡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伙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 得出了雲南,咱們再各走各的罷。」沐劍聲搖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 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裡,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 栽得到了家,再靠清廷官兵保護,還成什麼話?」帶領沐王府眾人,告別 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後,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 重。」韋小寶道:「是。你也自己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 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沐劍屏點點頭,小聲道:「我也是……」 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韁繩交在她手裡,說道:「我這匹馬給你。」沐 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韁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