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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剎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 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 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 見蹤跡,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 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郁郁。 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后,略述別來經過。康 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 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剎國結成了朋 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后,得悉吳 三桂勾結羅剎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為憂,至于尚 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 歡得緊,得悉有羅剎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 情。

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 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為攝政王時,康熙哈哈 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剎 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剎使臣。朝中懂得羅剎話的,只 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剎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几個月中,所 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剎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 不明白,他欺眾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 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么“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么“威 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几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 色,但見他笑瞇瞇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 道:“降妖伏魔,如日之□。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 罔不丰登。仙福永享,并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 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 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剎國小沙皇,攝政女 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 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并世崇敬”、“文武能 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眾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 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 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后在殿上背誦出 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 順手牽羊的用上了。 那羅剎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剎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 產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為華美丰厚。滿洲大臣 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 妥為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后,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 見羅剎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 羅剎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 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為折服。 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 寶陪了羅剎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准確,暗暗 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剎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 永為兄弟之邦。 羅剎使臣辭別歸國后,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 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于是降旨封他為 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 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 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于死地”等 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 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 長陣亡而部眾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 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于是派了兩名 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 “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 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全無 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 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 耿精忠三個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 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么?”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 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后,日 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 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 尚可喜這老家伙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 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 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后 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 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 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 仰持鴻慈,冒干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 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干,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 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 ‘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 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 征二十余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云南,一個在福 建,相隔萬里,為甚么兩道折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 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几個家伙,還把我放在 眼里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 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 師里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為奴。” 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于是中途改 口。 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 說甚么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 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 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 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 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抬起頭來?’吳三桂道: ‘臣有罪不敢抬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 “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 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 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 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 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 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么點兒,又沒甚么本事,怎能統帶 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 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云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御駕親征吳三桂,這 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眾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 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 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云南, 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親王、 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 站在諸人之末。

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 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 如何,大家分別奏來。”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后,康親王杰書說道:“回皇上:依 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 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杰書道:“三道奏章 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 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發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 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勛卓著,皇上甚為倚重, 須當用心辦事,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 “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為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 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 ‘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 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家伙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 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 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 之事,不免生靈涂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 事就可了結么?”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云南 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 遷往遼東,云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 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 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 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 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 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朮。西 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為政在求清淨無為。皇上聖明, 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 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 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 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么心。” 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 之設,本為酬功。今三藩并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 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 眾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 韋小寶聽了眾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 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 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眾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為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 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眾人的議論不置可否, 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 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貴州、廣 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 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 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 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 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 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夸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為 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

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 于用兵,以為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 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 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 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么事可慮?”圖 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 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 范。”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 廷須另調兵馬,前赴云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 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 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為融洽,不聞有何沖突。 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 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 聖意。”

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 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 能胡說八道,這可為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為 如何?”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 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 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几天睡不著覺。后來忽然想到 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 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 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 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么說,奴才們就 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后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 誰也及不上這個家伙。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 為師才是。這家伙日后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 說歌功頌德的言語。”

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 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 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 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 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 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 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 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 要用心干去,到后來終于會恍然大悟的。” 眾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眾諂諛,無所不 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云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 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 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后有甚么變 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 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后有甚么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 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 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 把皇上比作是黃鶯。”

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么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 了几個頭,說道:“吳三桂這□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 才說甚么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 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 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 么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 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眾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 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 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 奴才曾在宮里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 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几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 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 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 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 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為曹操也做過皇帝。 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 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 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 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 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 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 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 可不貪圖他甚么東西。”

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 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 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 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 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里,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 得几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 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樣還會還 你?這是你心甘情愿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 么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錦 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 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几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 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 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里摸出一只錦緞袋子,提在手 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 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 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 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 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 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 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 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 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 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么一來,收了 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 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 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么這些珍珠 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 彈簧金表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 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几步,雙手將金表接了過來。 他君臣二人這么一番做作,眾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 里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眾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 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 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 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 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 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么送了朝中 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 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 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于送了多 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 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 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 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 察,我們在京里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家伙深蒙國恩, 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几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為自己 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 上,人人均覺這几句話甚為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 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 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眾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 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胡涂,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 才如撥開云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 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 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 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 先砍了你的腦袋。

康熙待眾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 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 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眾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 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 瞧有甚么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 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游頤養, 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里,頓了一頓。眾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 聲,贊揚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 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 “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 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里,頓了一頓,輕輕嘆道:“真是好文章!”索 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 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 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 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几 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 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為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眾臣 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 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里也是一陣子暖烘 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 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 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 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云南宣諭朕意。” 眾大臣聽皇帝這么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 眾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 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 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 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 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干。不過韋都統為 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 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 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諭。這 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 往宣旨。 眾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 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 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于如此。大家 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 他走到后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后,來到御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 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 他媽的那些老家伙,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 “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 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 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家伙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 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几時動手,就几 時干,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于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 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 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庄之理?皇上也得擲几把骰子啊。” 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庄。小桂子,咱們 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家伙當真挺不好斗呀。他 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 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響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罵韃子的語言果是 不少,漢人人數眾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 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 而咒罵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 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家伙。 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么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 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 不能說反清復明。”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 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 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 說道:“我這可問道于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 忌辰那天,我派几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 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 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 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几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 頭著實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龍島、遼東,最后連羅 剎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 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里說不 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 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眾不同。我見到你,心 里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 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后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 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愿我能一輩子服侍你。” 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 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 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 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 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么?一個人也不可太不 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 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 么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里做了大官,回到故鄉 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羨慕你,那不挺美嗎?你 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 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 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 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 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 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 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 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 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 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 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 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 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么的。”康熙道:“這 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后,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 么‘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 是不安。”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里到處都是死 尸,隔了十多年,井里河里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 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 “話是這么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 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 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 流眼淚的。我們院子里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 之靈位’,初一月半,大伙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 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 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 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么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 “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里開了一家堂子, 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 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于書香世家。你 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丑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 么,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 哪里是甚么妓院老板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 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 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 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里 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 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吁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 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几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 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么?”韋 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 哈哈一笑,也不以為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 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只鳥 兒。”康熙笑道:“甚么一箭射下兩只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 你倒說說看,是兩只甚么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 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 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 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 么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么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 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 心。那第二只鳥兒又是甚么?”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 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 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 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 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 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 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 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 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 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后金,金 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 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朮、 哈迷蚩的后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 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 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 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韋 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 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 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 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 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里一驚, 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么都知道,他 的兵力部署甚么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 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 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里,必定去報告給老家伙知 道。老家伙心里,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涂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 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 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御駕親征,殺吳 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 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么有三萬多人,全是 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 我御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干 笑几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 “怎么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 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 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 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 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里,可有甚 么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 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 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 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 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 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 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里,不 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 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 城里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里,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 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 爵啦。我憑了甚么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 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 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 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 的?天地會的英雄豪杰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 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 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 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 有一個大胡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 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家伙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 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 沒本事。這大胡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 盡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胡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胡子的軍階 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胡子無名無姓,如何調 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 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 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 他將麾下所有的大胡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 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后跟著二十來個大胡子軍 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個個塵沙被 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 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么一大群大胡子軍官,一怔之下,不 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胡子, 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 這么許多個大胡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 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 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 叢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 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沖撞了你, 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么罪名,只 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么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 那大胡子適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 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 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 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 這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子,我為甚么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 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 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 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 說著連連拱手。

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 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 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 人光臨,請到里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 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 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 席自是十分丰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 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 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 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 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剎國 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 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 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 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 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 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 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 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 干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 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 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么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 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 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几 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么狗屁本事么?我 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 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干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 甚么事,盡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 去干。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干。”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么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 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 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 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 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 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 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几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 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 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么話才好,真覺“生我者 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閑談。趙良棟 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 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于打仗,心頭甚喜,暗想: “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 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 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 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 截、何處沖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 法。

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 要怎么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 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几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 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么?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 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 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 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 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 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几 名大胡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 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于這大胡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 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 津,我見這大胡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 桂用兵,這大胡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 朝里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 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 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為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后 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 下憑狀,升趙良棟為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 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 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 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 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 韋大人,很是牽挂,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 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么媒?不過說到 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 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 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寧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 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几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 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 剛從云南來了几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几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云南 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 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 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 沒賠。”云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 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么沒 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 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么大 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 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 我們可怎么敢當?”

几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 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 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 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 由得熱血上涌,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 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 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 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 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 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 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 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 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 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為甚么非要我幫手不可, 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 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后,父王和兄弟一定不 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為甚么連吳三 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 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准啊。”說道:“駙馬爺,這 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 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 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 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 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 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 “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 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 想:“小皇帝不會連建寧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 開這么兩面三面。”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 事,消息還沒傳到云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 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 趕去云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 “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 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 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于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 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為甚么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 么?”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 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 得你猖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 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 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 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 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托。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 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 了這么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 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挂著 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剎國,還是這几天剛 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 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來。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 后,定是郁郁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 監做老婆,自然沒甚么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 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挂皇上,皇上也很記 挂公主,說道過得几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 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寧公主這几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 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么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 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 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 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 幫你說甚么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么, 就說甚么。”

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么久沒見你,你可 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剎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 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 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 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 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里 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 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 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 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 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 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 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 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里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 甚么?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卜的一下,打了個爆栗。 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 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 這里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里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么?”媚眼如絲,橫了 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晉時平蠻郡在今云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 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 地官民遵從朝旨。